美文摘抄

藤蔓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5508  原创
级别:文学秀才   总稿:771篇, 月稿:683

  1

  群山在黑暗中继续下沉,太阳尚未来得及跳出火坑,世界被苍茫而密集的黑点所织。这时母亲开始起身下地,她的动作轻缓而小心,木门开合的声音被瞬间掐断,脚步朝着柴房的方向移动。这时,村里的家禽开始逐次醒来,堂屋里的那只公鸡也加入到欢快的晨奏曲中。月亮收紧手中的白纱,星光开始撤退,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的罅隙落在山巅,人们一天的生活就开始了。

  炊烟钻出房屋在风中慢慢走散,吃过早饭后,大人们开始下地劳作。你跟在放牛娃的身后,对他心生崇拜。他一个人走在前面,牵着三头黄牛,身后跟着二十多只白羊。你在想他是怎么掌控了这支庞大的“队伍”。你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路上的草被路过的羊群嚼得只剩下根部。羊群拓宽了进山的道路,一粒粒油光闪烁的羊屎蛋子养活了沿途的蚂蚁。

  放牛娃把羊赶到上万里之后,就把牵牛的缰绳绑在花柳树上,羊群如泼出去的水“哗”地一下,四散而开。放牛娃把你带到他的秘密据点,他在一棵板栗树的主干上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房子。当你顺着树身爬上去的时候,恍如登上了一艘舰艇,放牛娃嘴里喊着“冲啊”“杀啊”,俨然成了一位装扮奇异的船长了。你躺在上面,阳光穿过被虫咬过的树叶,一枚枚奇怪的图案落在你们的身上。放牛娃说,下次他要造一架木梯,这样你就可以顺着扶梯上来了。在你的眼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是放牛娃干不成的,除了读书。他是天生的巧匠,常常用柴刀剜出木剑,陀螺,各种动物头饰,活灵活现。

  你是何时跟在放牛娃身后的呢?应该是那天下午,乌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仿佛跳起来就能把天顶破一样。你走在前面,父亲和母亲的背篓里装满了柴禾。路过放牛娃家的时候,你的眼睛被他所吸引,双脚像是被焊死在了原地。你看见放牛娃正在给羊和牛的嘴巴套上笼子。笼子如小碗大,密密匝匝而又井然有序。那笼子多精致呀,每一缕匀整而灵动,颇为神奇。啪!父亲的棍子已经打在屁股上,你只好慢慢将眼神从放牛娃的身上移动到前方,继续往前走去。

  吃过晚饭后,你被父亲罚跪在院坝里,风在你的衣袖里上蹿下跳。父亲的话在耳畔回响,不要跟他玩,你要是以后不好好读书也就跟他一样,也给你买上几只羊放。放牛娃,像是警示一样在大人们的言谈中不断被提及。

  你们从树屋上滑下来,放牛娃揪下一根狗尾巴草的草芯放在嘴里嚼,不时吹着口哨,那样子着实迷人,且自信、从容。你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上学,话在嘴巴边上了又咽了下去。他找到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站上去把手指头放进嘴里一吹,羊群就整体向背面的坡移去。他解下牛的缰绳,问你敢不敢坐到牛背上。你点点头,看着牛舌蠕动,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又摇头。到底,敢不敢?他的话里有几分愠怒,你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一把将你薅起放在牛背上。双腿麻木、僵硬,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牛摇了摇头,他把头抵过去,牛变得温顺起来,低下头去。还没有找到骑牛的感觉就被他给拽下来了。他说,感受一下,怎么样?我平时都舍不得骑呢。

  牛羊转移到坡的另一侧,可以看见山那边的房子了。你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窥探村庄的全貌。牛又一次被拴在一棵树上,他找到几处藤蔓,从腰间取下镰刀割开,去掉藤蔓上的叶子,一根光溜溜的绳子就摆在眼前。他不慌不忙地取下另一条藤蔓,从中间打了一个十字架就开始编织了,他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一个羊嘴套子就做好了。你亲眼看见它从藤蔓变成羊嘴套子,忍不住啧啧称奇,对他更加佩服了。他说,这里有的羊不听话,路过地边时偷吃庄稼,给装上这个套子就好了。他一口气编了五六个嘴套,最大的一个快赶上你的小脸蛋了。他把嘴套子贴在你的脸上,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黯淡下来,透过编织的缝隙领略到光的珍贵。物象一点一点朝里渗露,猛然间,你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再一看,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冷汗爬上额头。

  你又一次被罚跪在院坝里,夕阳快掉进山谷的时候,放牛娃才和他的牛羊往回赶。路过门前的小路时,放牛娃把一只编好的嘴套藏在树下的草丛里,你自然眉眼闪动,心领神会。没上学之前你一直跟着放牛娃从这山跑到那山,把附近的山林都给摸透了。他就是一幅活地图,哪里有野果哪里有草药哪里有近路,没有他不知晓的。只是用藤蔓编织嘴套子,你终究没学会。就跟放牛娃在学校里怎么也听不进老师讲的那些一样。

  有一年,放牛娃家要杀牛,请父亲去帮忙。放牛娃哭得死去活来,好像被宰的不是牛,而是放牛娃。他说,他看见牛的眼睛红红的,他从牛的眼球里看见了缩小的自己,两股黄色的眼泪像是河坝里涨水冲走了泥巴一般浑浊。他死死地抵住牛棚的木门,不让人进去,众人劝阻无效后,被他父亲一脚踹翻在地,他爬起来,捂着嘴唇上挂着的血丝,拼命护在牛的跟前。不想这时,牛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吼,牛把自己的头往放牛娃身上蹭了蹭,紧接着阔步向前走去……

  人们把牛骨头从碗里捞出,扔给桌子下垂涎已久的小黄狗。饱腹,酒过三巡以后,才发现放牛娃不见了。大人们继续吹牛,吃肉,喝酒,等到星光洒落的时候,才发现他还没有回来。于是,发动近邻的人打着火把和手电筒边喊边寻,黑黢黢的山里像是长了一层星星。人们终于在一间废弃的岩屋里找到了放牛娃。他蜷缩在一角,蓬头垢面,像一个走丢了的野人。

  从此,放牛娃家再也没有养过牛。你跟在他的身后,再也没看见牛,只有羊群不时发出“咩咩”的声响。他不再用藤蔓编织嘴套子,腰间多了一把砍柴的刀,把柴剁成手臂长短,摆成两捆,用葛藤绑得紧紧的,再砍一根胳膊粗的木杆,伸进两捆柴里,弯腰一挑就回家了。放牛娃干的活越来越重,你总感觉他的脸上缺少些什么,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等到你上学的那一年,放牛娃家把所有的羊卖了。没过多久,牛棚莫名其妙地着了一场火,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放牛娃。如今算起来,他也应该人到中年了,可你只记住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就算他现在站在你的跟前也形同路人。

  那些年,羊群在大地上如鼓声擂动轰鸣,一阵烟雾过后,似有一种大军过境的场面,好不威风。其实,你想对着大人顶嘴,说一句:放羊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个念头一直保留到上初二那年。后来,放牛娃他们家举家搬迁,自此以后,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有放牛娃之后村里就再也没有人专门放牛放羊了,南方的经济大潮让更多青年迅速加入到南下的行列之中。为此,每年春运前后,都会增加好几列安康开往广州的火车临客。在羊群消失了数年之后,原本宽敞的羊道逐渐失去弹性,一寸一寸向里收缩。加上“退耕还林”政策的落地,坡度较高的土地再一次回到自然的怀抱。而那棵被放牛娃用来安置树屋的板栗树也在几年以后被赵家伐倒打了一副棺材。没几年,他们家的后父因为肺结核无法根治,不到六十岁就走了。每次路过上万里,看到那棵被伐倒的板栗树只剩下一截硕粗的树墩时,心中总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滋味。

  2

  你蹲在菜园地里,母亲正耐心地教你认识作物。她嘴里念叨着顺藤摸瓜。顺着瓜的藤蔓便能找见各种斑纹的菜瓜。当你看见一个菜瓜被抛出的藤蔓所悬置之时,你仿佛身体里有些部位得到了回应。成年以后才知道,你不过是母亲藤蔓上的另一个“菜瓜”。

  四岁那年,大雪像筛糠一样落向山里,雪花很快就拓印了大地的样子。地面上一层绒绒的,你突然觉得雪花乃神奇之物,可以让坚硬的事物变得柔软。你抬起脚印,在黄昏时刻,却舍不得一脚踩下去,万物都是绵软的糖层。风伴着雪发出久违的嘶吼之声,雪前赴后继地落下来,猪圈内煤油灯里吐出的火舌把人影拉得斜长,以至于变形。

  守夜的是父母二人,他们急得脸上直冒热气。父亲从灶屋里把干燥的苞谷壳子装进竹筐里,一筐一筐背到猪圈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他们不知道母猪的肚子里有几个猪崽,又能成活几个,这关系着家庭的直接收入,当然这些,那时的你自然无法懂得。

  第一个小猪崽是在月亮快升起来的时候钻出母体的,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最后第八个猪崽出来的时候,他们脸上的愁容才逐渐散去。母亲在柴房里用大铁锅将水烧开,把剪子丢进去再捞出来。母亲成了临时的产科大夫,开水里的剪子捞起来,剪断了母猪身上的脐带,顺带着的还有一团胰子。父亲找来麦草,裹了,打结,放到一棵漆树的树梢,过了半月,再取下来烧掉。人们说,这样能保一方风调雨顺。万物有灵,在民间总是能找到其朴素的表达。这一窝母猪产崽八头,六头卖掉,两头养至第二年的腊月。

  你们的生活并未得到明显的改变,随后的日子村里开始通电了,二伯从城里背回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成为一家人最大的娱乐项目。那阵儿,父辈除了嫁出去的两个姑姑外,剩下四个兄弟还住在一起,不久二伯也成了家,加上婆婆,三代人掺和在一起难免会有些受气、埋怨和不公。于是,二伯和父亲开始分家,分家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房屋不够住。两年以后,二伯娘生下了你的妹妹,母亲负责接生,已经不再怯场。还是那口铁锅,还是那把剪刀,不知是不是在给猪接生时有了经验,母亲多了几分熟稔。过年围在地炉子旁做针线活的时候,她总是得意地说,我这把剪子光剪的脐带就不下十条。

  那些年在乡间相互接生之事极为普遍,更有甚者在庄稼地里干活的时候就自己接生了。以至于去镇上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需要新生儿的医学证明,被打发到医院后医生问,谁接生的呀,这边回答是她婶。医生眼睛瞪大,那她婶又是谁呀?如实讲了,只好再回村里开好证明才能落下这户口。现在想想着实吓人,可那些年那些人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没听说过有难产的。

  二伯娘生下的虽然不是男孩,但是二伯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吃饭就是两套家伙什,另给小妹开小灶。后来,小妹的外婆也从温水沟搬来与二伯娘同住。在这小小的山梁之上,爷爷和婆婆两人在此扎根,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开枝散叶,人丁有了兴旺之势,日子也就越过越有盼头,过年的时候热热闹闹,一桌子围得紧紧的。两家彼此便有了对比,妯娌间也渐生瓜葛。一会儿好得如亲姐妹,一会儿又怒目四对,形同路人。加上婆婆从中再搬弄点是非、旁人再挑唆一二,那日子便精彩了,这种生活的微妙之处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一二。

  两家在同一年开始破土动工,父亲另选一处开始起新房,二伯则在老屋的基础上,往里扩了两间。不几年,小妹长成一个落落大方的小姑娘,二伯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凡是小妹提出来的,有求必应,能办的立马给办了,办不了的也会想尽一切法子圆了她的心愿。

  小学毕业的前一年,父母商量好想再添一个。第二年春天,你的弟弟呱呱坠地,父亲的小腿里也多了一块钢板。你周五回来的时候,母亲身边多了一团肉,这就是你的弟弟。你们相差十二岁,这种鸿沟无法超越,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小家伙相处。同一年父亲最小的弟弟在汉中有了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而在前一年也有一个小子加入到他们家的阵营。幺叔电话中的那股神气,隔着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得到。不过,两个男孩子也如两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脊背,当然这是后话了。

  至此,父辈们将家族传承的藤蔓交到下一辈的手中。二伯娘是二婚,离婚前和前夫有过一个孩子,和二伯组建家庭以后生下小妹,她一心想着再要一胎,可能是二伯过于宠爱小妹,所以一直未能下定决心。

  决定不再要孩子那天下午,二伯坐在院坝里,火烧云浓稠而焦灼。二伯坐在木椅上,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样,空洞的眼神旁有新鲜的泪痕。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们都在镇上的卫生院帮忙去了。你只是感到很奇怪,二伯素来是一个精致的人,你经常看见他举着镜子拿镊子把胡须一根一根从肉里往外拔。农闲时,他总是爱翻看报纸,准时收听新闻,没事的时候还会拿出钢笔在报纸上抄录几段话。二伯的样子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识分子”吧。那天,他一下子像老去了十几岁,面容像是泥巴糊的,干瘪而粗粝。他说,林林,我没有后了。你能说些什么呢,你又会说些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说,眼神里有温暖的光照住对方。仅此而已。他像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扑进一场满怀期待的虚空中。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你知道的是,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小妹的身上。他有一句非常自豪的话,我这一辈子吃过很多苦,但我从没让我的孩子吃过一丁点苦。他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抵着小拇指尖尖。那一刻,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光芒四射。

  时间无情,如今小妹都已经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父辈们早已双鬓生出白发,随着婆婆的去世,三代人变成两代人,年轻一代似乎对生育已经失去了吸引力,面对长辈们絮叨的催促也已自动免疫。山上除了二伯一家,基本搬到了山下。时代变化得太快,没有来得及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就奔涌而去。那个顺藤摸瓜的少年也只能在文字和睡梦中一次次返回故乡大地,而故乡的这支藤蔓一直在生长着。

  3

  天地造物神奇,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世界是一个被切割的整体,而内在又有着诸多的联系。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何尝不是一次藤蔓的交互。随着网络的介入,你被卷进各种旋涡之中。世界的一层薄膜被揭开了,人们在面对屏幕的时候,虚拟和算法就已经看穿了你的内心。你是否会感到恐慌?无形的藤蔓联接着你我他,却也助长着歪风邪气的气焰。

  城市远比乡村更庞杂,多元充斥其中,你无法确定谁对谁错。你相信每一个文字都有它自身的力量,下笔需谨慎。你看不见前方,万千藤蔓缠绕,你手执灯火唯一能照亮的只有自己。你看见放牛娃向山中走去,他砍下葛藤搭成简易的秋千,隐约闪现在你的眼前。你准备伸手去摸,凑近一看只有自己的双手,一切不过是幻境。

  这时,母亲打来电话说,山里开始落第一场雪了……

  

  蔡淼,90后。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十月》《作家》《青年文学》《草原》等刊,偶有获奖,著有《南疆木器》《花儿依旧别样红》等7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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