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前我家十一口人,田地二十多亩。那田在一个名叫塔尧湖的地方,离家十几公里。当时条件差,去田里干活基本靠走。大人们为了赶凉多做些事,总是三点半钟就起来了。赶早吃口饭,就往塔尧湖走。赶到田里已是五点多钟,太阳也已经起山,露出了红红的大脸蛋。父母总是争分夺秒地劳动。因为一到了上午九点多,地上就像下了火,人就像被放在火炉上炙烤一样。俗话说:夏做一日,冬吃一七。正是抢收抢种的季节,再苦再累也得忍着。
一家大人在田里拼命地干活,通常只有三个人留在家里。一个是奶奶,她虽不直接下田劳动,但琐碎的家务也让她忙得团团转。她要喂猪,洗衣,做饭,炒菜。真是放下棒槌拿起瓢,放下瓢又要拿起锅铲。另两个留守的人是我和弟弟。我因为年纪小,又是读书人,全家人都对我特别照顾,只让我负责送饭。比起在泥田里干活的人,这份工作是最好的。
九点多钟左右,奶奶就准备了饭菜,水,打发我走了。一个小饭桶满满的一桶饭,一个小竹篮,里面装了几个菜,外加一壶水。我挑上肩就往塔尧湖奔去。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可能有十几斤吧。刚开始挑上肩轻轻松松的,步子也是轻快的。
可是本地有句老话:远路无轻担。对于一个十几岁少年,平时手拿书本的人,肩上从来没有负过重,现在挑着十几斤的东西,走十几公里路程,越来越觉得是一种折磨了。那东西压在肩上越来越重,我换肩越来越频繁了。最后两肩都磨肿了,火辣辣的痛。脚也磨起泡了,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全身好像钻进了火笼子。热汗从头流到脚,汗水模糊了眼睛,也只是用袖子擦一下,不敢停下来。想到爷爷,叔叔,父母,姐姐他们正在烂泥田里辛苦地劳作,我这点累又算什么呢。咬紧牙关我还是迎难而上了。可是肩上的担子好像越来越重,好像有人在扯着后腿,我走得越来越慢了。但不能停下来,俗话说:不怕慢,只怕站呀。
此刻我多么希望马上就到田间地头呀,但前面的路似乎仍是遥遥无边,可望而不可及。大高压电线塔就在我家的田旁边,所以我一直望着高压电塔,恨不得一下子飞到那里。越急越慢,越慢越急。在这焦急,希望,失望中我继续前行。身边有些送饭的人条件好些,骑上了永久或凤凰自行车,一下子从我身边闪过去了。我此时对他们是无比羡慕,觉得人生天地间,有一辆自行车是最了不起也最幸福的事。有时目光看看圩坝外的浩浩鄱湖,湖面上白色的水鸟悠闲的飞来飞去,几条轮船正哗哗地驶过,船上人赤裸着上身,在船舷上不知正干着什么,这使我觉得人不但不能和人比,甚至有时连一只水鸟都不如呀。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高压电塔越来越清晰了,已经可以望见我的亲人们了,这让我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欣喜不已。母亲早望见我瘦小的身影,挑着饭担踉踉跄跄。她对父亲说:"快去接下毛仂,他念书的人,挑不起。”父亲立刻从田里起身,飞快地走上圩坝,接过了我的担子。我空手跟在后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家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开始吃饭。爷爷照例要喝几口酒,他一喝酒就流汗,就脸红,但人更精神了。母亲叫我也吃饭。我来时其实已经吃了,但负重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已经饿了。还有一个小心思,就是多吃一口好菜。每逢“双抢",家里就会买点肉,平时是吃不到的。奶奶自己不会吃一口,我第一个吃饭也不敢多吃肉。但到了塔尧湖,全家人一起吃饭,我可以多吃一口,因为大家都照顾我,说是念书的人动脑筋,辛苦。
我已记不清我送了几次饭了。估计鞋底也磨穿了几双。农村里不会养闲人,乡亲们说,农忙时,烂泥田多只脚也是好的。我,一个幸运的读书人,靠着爷爷父母姐弟的关心,总是做着最轻的农活。但这最轻的农活也是不容易的。天上地下在炙烤,肩上又磨起了泡,---这使我很早就明白了父母的艰辛,农民的劳苦。我唯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2
父亲一生劳苦,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有生以来,我却第一次在田里吃到了父亲送的饭。
那一年我已成年,但还在读书,怕热,怕累。但没办法,一到暑假必须到田地里摸爬滚打,直到全身晒脱一层皮,刚刚开学回到学校,黑得像个非洲来的人。父母尽量照顾我,但我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辛苦呢?
父亲这一年被一个亲戚家叫去帮忙打稻子。当时还是禾斛这种比较原始的脱谷工具,双手握一把稻子在禾斛边上敲击,禾斛震得嘭嘭的响。父亲是个老实人,他跟人帮忙是不遗余力的。从早上四五点钟到下午三点多钟,除了吃饭他一直在打稻子,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一个人一天打下了26蛇皮袋谷子!足足装了满满的一大板车。高温下高强度的劳动使他体力透支,突然中暑了!只见他面色潮红,大汗淋漓,四肢无力地坐在地上。别人赶快把他送去了医院。
正是关键时刻,自己家十几亩稻谷还没收回来,一家人的顶梁柱突然”退居二线"了。生活一下子把我这个文弱书生推到了前台,必须承担起家庭责任了。但我刚从学校出来,一看到这个火球一样的东西就全身发麻。无奈,只得和母亲商量:就是选择晚上打稻子,图个凉快,父亲则留在家里养病。母亲看到父亲这样老实,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这让父亲十分内疚。事实上那个亲戚他自己家的关健人物那天躲在家里睡懒觉呢,父亲被他们利用了,可是父亲诚实的天性,从来没有怀疑过人性的险恶。
白天塔尧湖高达三四十度,又闷又热。当时村里有个人编了几句顺口溜,说的是夏天劳动的无奈:清早赶凉歇,昼时又怕热。夜里发心焦,还是赶明朝。但农作物不等人,该收时不收,就会烂在田里。我企图投机取巧,选择了晚上打谷子。头顶一轮明月,天底下空旷无人。只有我和母亲在嘭嘭地敲打禾斛。夜深人静,那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当时只为图个凉快,但蚊子却乱抓一大把,一身都咬烂了。
突然我们看到圩坝上有一束光往我们这里来,越来越近。我们猜测这是谁半夜三更来塔尧湖要么是放水,要么打田,路上没有一个人,这人也怪胆大的。但那束光径直向我们奔来,近处一看,原来是父亲挑着一个担子来了。我们都很奇怪,他白天还在吊盐水呀。母亲责怪他为什么不在家好好休息。父亲说,你们在这里做事,我在家也睡不着呀。原来他一直深感内疚,无法入睡,就煮了一些面条送到了塔尧湖。一个人打着电筒走了几十里路。真胆大呀。这一路上有一段路历来传说经常闹鬼呢。父亲因为惦记着我们母子在这里辛苦,也就顾不上怕不怕了。他始终相信,世上并没有鬼。
但父亲告诉我们,这次来的时候还真的被吓到了,几乎是头皮发麻,手脚打颤了。
原来父亲来的时候处处是关门闭户,只有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当他经过那个口口相传的闹鬼的地方时,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周围黑乎乎的,不由得人不害怕。正在他快走的时候,路边突然蹿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破衣烂衫的人影,向他扑来。父亲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肩上的担子也差点掉地上了。他慌乱中大呼:"你是谁?赶快滚开!”父亲定了定神,仔细看看那个人影,原来是本地有名的精神病人。他长期不理头发,泥垢把他的长发板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父亲急忙摆脱了那个精神病人,这才顺利地把面条送到了。唉,想不到这一口面条让父亲受了这么大的苦。
趁着我们吃点心时,父亲就要动手打谷子,被我们拦住了。毕竟他还十分虚弱。我们劝父亲马上回去休息。这时已凌晨三点多了,路上开始有赶早的人,父亲应该是不孤单的。
几年之后,农村人生产条件也越来越好了,用上了打田机,收割机,一个小时就能完成我们几天几个人的任务。送饭也就成了历史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