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庄地处皖北,是一个既普通,又不普通的村庄。说它普通,是它和所有的村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代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说它不普通,是它作为一个普通的村庄,却有着令人骄傲的历史。
关庄当地人也叫做关营,据说是当年关公北伐时的中军大营。环村庄一周,筑有高大的土墙,叫做寨墙。寨墙有八丈多厚,三丈多高,只留东西两个寨门可供出入。寨墙上栽满圪针树,本是灌木,却长得有两丈多高,枝干比狗头还粗。树枝相互交叉缭绕,密不透风。树枝上铁钉一样的尖刺,有一拃多长。别说是人,就是连只老鼠都钻不过去。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不知道圪针树栽有多少个年头。在寨墙的四角,各筑有一座哨楼。哨楼留有窗眼,既可以观察寨外的动静,又可以居高临下,用弓弩向外射击。寨墙外面又挖有大小两道海子,都是五丈多宽,三丈多深。在冷兵器时代的平原地带,构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固营堡。
在关庄的东北和西北方向,离关庄六里左右,与关庄成掎角之势,各有一个小关庄。三个关庄互为呼应,从正面侧面拱卫着大营。在关庄的正北方向,约十里开外,又有一个村庄,叫做关楼。关楼因有座十丈多高的土楼而得名,是为大营前哨,用以瞭望正面的曹魏方向。
在关庄身后三里左右,又一字排开东南周庄、南周庄和西南周庄三个周庄,是三座规模比关庄略小的寨子,用以驻扎周仓统率的亲兵,是为大营后卫。
关公一生用兵谨慎,仅从大营布局,就可略见一斑。
关庄作为关公后人,自古养成忠义尚武风气。尤其一个“义”字,让到过关庄的人,或者听说过关庄的人,都像崇拜关公一样地崇拜关庄。因此,关庄有史以来,无论哪朝兵荒马乱,关庄的威名,都令各路土匪毛贼不敢来犯。
随着时代变迁,不知道从哪年哪月起,关庄不只是关庄的关庄,也是十里八村共同的关庄。
清朝年间,“捻子”在豫东、皖北一带起事。起初,他们不敢对抗官兵,就在乡下打家劫舍,专抢庄户人家。每当“捻子”四出“打粮”,关庄周围十里八村的家家户户,有的赶着大车,有的推着小车,有的牵着猪,有的赶着羊,男女老少挑的挑、扛的扛,带上家里能带的粮食衣物和牲畜,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关庄。
到了咸丰二年,“捻子”日渐势众,在雉河集歃血为盟,推张洛行为盟主,号称“十八铺聚义”,起事反清。“捻子”每次“打粮”路过关庄,都会事先派出前哨,敲锣高喊——井水不犯河水,义军不犯关庄,特向关庄借道。有次,一股“捻子”从关庄六里外路过,一个“捻子”头目趁着酒意,奸污了没有来得及跑进关庄的一个寡妇,寡妇一条麻绳,含辱自尽。
事情传到关庄,关庄七十六岁的老族长单刀匹马,追了九十五里,赶到“捻子”的黑旗大营,指着营门口张贴的《行军条例》,慷慨陈词,要“捻子”交出人犯。“捻子”首领敬畏关庄威名,连夜查出犯事的“捻子”头目,五花大绑,交由老族长任意处置。老族长手起刀落,一刀砍下犯事“捻子”的人头,抱拳谢过“捻子”首领,打马将人头提回,祭在寡妇的坟前。
老族长侠肝义胆,一骑独闹“捻子”大营,令关庄更加威名远播。老族长当年的英雄壮举,关庄的老少爷们口口相传,成为关庄一代又一代的老人最喜欢讲的族史,也是关庄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们最喜欢听的故事。
二
北风穿过挂着冰凌的树梢,发出刺耳的呼啸。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进入腊月,雪花飘飘洒洒,一直下了二十多天。地里的麦苗,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田野里沟满河平,关庄的房顶和树木上,也都是银装素裹。世界变得一片雪白。直到上半夜,雪终于停了下来。
“官祭三,民祭四,窑子祭五匪祭六。”关庄虽是关公后人,但作为庄户人家,自然也是草民。这天正是小年祭灶的日子,天刚放亮,关金杰就早早地起床,在院子里扫着厚厚的积雪。
关金杰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紫铜色的皮肤透着庄稼人的质朴。俊朗的脸庞上看不出悲喜,显得不像这般年纪的沉稳与老成。关金杰身穿蓝色棉袍,打着绑腿,腰上扎着一条蓝色的粗布腰带,一杆一尺多长的旱烟袋别在腰后。烟袋还是关金杰的爷爷留下的,包浆的紫铜烟锅,温润的白玉烟嘴,乌亮的紫檀烟杆,识货的一看,就知道烟袋有些年头。
关金杰家的院子坐落在村子中央,三间堂屋,三间南屋,还有三间东屋,都是土坯草房,只有堂屋起了九层青砖的墙脚。东屋北头一间是厨屋,南头一间是牛屋,中间一间是过道,也就是院门。在关庄,哪怕只是搭个棚子,不管喂的是牛是马,是驴是骡,凡是喂养大牲口的地方,都叫做牛屋。院子西边是一道院墙,与房屋相连,围起一座普通的农家四合小院。
关金杰家牛屋里的马槽上,拴着三匹高头大马。一匹青黑马,一匹枣红马,还有一匹也是枣红马。三匹马只有两匹是关金杰家的,拴在最外头的那匹枣红马,是许县长的战马。
上个月,关庄来了县上的工作队,为了发动群众支援淮海前线,在关庄一带进行了紧急土改。队长就是县长兼县大队长的许子佩。
对关庄的土改工作如此重视,不是关庄有土匪或恶霸地主需要镇圧。而是县长接到报告,在发动群众、划分阶级阶段,通过区工作组前期摸排,关庄每家每户都有土地,多的十几亩,少的也有两三亩。按照划分标准,算是自耕自足的中农和土地较少的贫农。没有一户无地的雇农,也没有占有很多土地的地主和富农。在关庄,除了族人之间的相互帮衬,没有哪家剥削哪家。
许县长不信,关庄这么大一座古寨,会没有一户地主和富农。他亲自带着县上的工作队来到关庄,自己就吃住在关金杰家里。许县长的枣红马,也和关金杰家的那匹枣红马一个槽吃草,平时就拴在关金杰家院子里的枣树上。那是一匹烈性的战马,往日它见到别的马,都是四蹄刨地,抖着鬃毛,昂首长嘶。它见到关金杰家的枣红马,却伏首摇尾,打着响鼻。许县长笑着对关金杰说道:“连我的战马,都服关庄的‘义’字。”
关庄虽没有哪家在土改中分得土地,但对许县长的支前号召,仍是积极响应。在关庄的祠堂里,关金杰一手托着烟袋,不慌不忙地抽着旱烟。祠堂里坐着的,都是关庄各门的主事人。关金杰一边抽烟,一边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着。等关金杰一连抽完三袋旱烟,把烟锅往鞋底上嗑嗑,将烟袋插到腰上,才缓声说道:“就为云鹏他爹被当作逃兵枪毙,就为云鹏新婚之夜被抓了壮丁,咱关庄家家户户,也得像工作组标语上写的那样,‘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支援前线。’全庄男女老少,有一口算一口,按照每人一百斤的标准,捐粮支援前线。几家孤寡老人,由我金杰代捐。不知道各位爷们可有意见?”
自打头年老族长过世以后,关庄还没有再推选族长。关金杰的为人能耐,在关庄老少爷们的心目中就是新的族长。平时谁家有事,都找关金杰讨个主意。庄上遇到大事,都推关金杰召乎大家一起商议。关金杰说话大家都听。关金杰话音一落,大家就齐声回道:“中!中!”不到一天功夫,关庄就捐出十五万斤粮食。又杀了五十头猪,套了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送往前线。
许县长在皖北一带打游击的时候,对关庄的传奇就有所耳闻。在关庄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对关庄更多了几分敬意。他批准工作组上报的方案,关庄成为全县唯一一个没有地主富农也没有雇农的村庄。关庄的土改,只是把先前的“保”改作叫“村”,撤了原来的保长。关金杰成为关庄的第一任村长,也成为许县长心中的好兄弟。
许县长一闲下来,就带着关金杰的儿子遛马。关金杰的儿子叫关云华,刚满十三岁,就已经比许县长的警卫员还高出半头。关云华虎头虎脑,聪明伶俐,一看就有出息。许县长相中了关云华,就想带关云华去当兵。
有天,许县长坐在关金杰家的堂屋里,和关金杰商量着让云华当兵的事。许县长说:“老哥,我想带云华去当兵,先让他给我当警卫员,过不了多长时间,全国就要解放。等局面一稳定,我就送云华去读书,毕业后就跟我到新政府里工作。”
“云华娘过世的早,只给俺留下一儿一女,俺就云华一根独苗,咋能舍得让他去当兵。”关金杰一手托着烟袋,边抽着旱烟,边在心里琢磨着。听许县长说罢,又连抽了两口烟,把烟锅往鞋底上嗑嗑,才笑着回道:“关庄世世代代,习惯了守着土地过日子。让云华去当兵,万一有个好歹,俺对不住云华死去的娘。”许县长说过几回,看关金杰一直都不松口,也就只好作罢。
关金杰正在扫雪,家里的大黄狗跑到他跟前,昂着脑袋“汪汪汪”叫了三声,扭头就往外跑。关金杰知道大黄最通人性,从不乱叫,它一叫唤,肯定是出了啥事。便连忙放下手里的扫帚,跟着大黄就往外走。
三
孔祥裕背着一只包裹,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踏着没膝的大雪,按照兄弟咽气前说的地方,一路乞讨,艰难地走了整整二十三天,终于来到一座村寨。这时候鸡刚叫两遍,天尚未亮。借着雪光,他抬头看着寨门楼子上“关庄”两个大字,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孔祥裕倚靠着寨门,一屁股坐在门墩子上。从炮火硝烟中死里逃生,听着寨子里鸡鸣狗吠,孔祥裕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就好像到家一样。关庄的传奇故事,在队伍里不止一次听兄弟关云鹏讲过。看着高大的寨门,威峨的寨墙,孔祥裕在心里叹道:“千年古寨,果然名不虚传。”
天亮之后,寨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孔祥裕走进寨子,一路上都有人扫雪,却没有人对他盘问。关庄的规矩,从来都不把要饭的拒之门外。孔祥裕不管是身上穿的衣裳,还是蓬头垢面的模样,都已经像个真正的乞丐。
孔祥裕记着兄弟说的门户,进了寨门,沿着寨中的大路,向西数着走过九条胡同口,向左拐进南边的胡同,走到胡同尽头,再转向西边的一户人家。院门已经打开,院里的积雪也已经清扫干净,堆在院子里一角。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娘撒了一地粮食,正在喂着一群鸡鸭。看到佝偻着腰身的大娘,孔祥裕心想,这就是云鹏兄弟的家。
孔祥裕一步一瘸地走到大娘跟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抬头望着大娘,眼泪汪汪地喊道:“娘,我是云鹏的兄弟祥裕。”
大娘就关云鹏一个儿子,三年前男人被抓了壮丁,半年后在逃跑的路上,被队伍上抓回。关了三天三夜,又被当作逃兵枪毙。大娘心里明白,男人逃跑回来,是想亲眼看着儿子拜堂成亲。没成想因此丢了性命,也害了儿子,儿子在成亲的当天晚上,还没有来得及和新娘圆房,就顶替父亲,又被抓了壮丁。
孔祥裕的家乡,在皖南的山区。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父亲在大户人家帮工。好在东家为人和善,工钱一年两清,也够一家人温饱。东家看孔祥裕的父亲为人厚道,小祥裕聪明伶俐,就出钱供孔祥裕读书。
孔祥裕高小毕业,又考进省城的第一师范。师范毕业那年,日军分水陆两路,在飞机的掩护下,重兵进攻安庆。在巢县、无为、庐江、枞阳一线,遭到国军杨森所部133师和134师勇猛抵抗。经过激战,因敌我力量悬殊,杨森所部伤亡过重,被迫撤出安庆,省城沦陷。日军继续向西南进犯潜山,在潜水附近,又与杨森所部146师、147师展开激烈炮战。孔祥裕家的房屋被炮弹炸塌,父母和爷爷奶奶,弟弟妹妹,除了留在省城的孔祥裕,一家六口全部在战火中遇难。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在这充满血性的口号声中,全国军民同仇敌忾,抗战热情空前高涨。孔祥裕怀着国仇家恨,报名应征入伍。经过三个月的短期集训,孔祥裕被分配到某部师部,当了一名文书。几年时间,孔祥裕随部队转战各抗日战场,从一名士兵,升到中尉副官。
关云鹏到了部队,成为孔祥裕手下的一名勤务兵。同为穷苦出身,孔祥裕对关云鹏的遭遇深感同情,平日对关云鹏多有照应,常帮关云鹏寄封家书报个“平安”。孔祥裕文弱书生,关云鹏粗壮汉子,两个性格不同的文武圣人之后,竟成了莫逆之交的好兄弟。
抗战胜利后,孔祥裕所在的部队,又被调往徐蚌会战的战场。孔祥裕不愿意再去打仗,就打报告申请退役,想寻一处僻静的乡村,当一名小学教员。孔祥裕的报告还没得到长官批准,队伍就已经开拔到蚌埠附近。刚到双堆集,就被粟裕的华野包围。被困了七天七夜,长官正准备组织突围,一发炮弹落在师部指挥所里,关云鹏没有救长官,他把孔祥裕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救了孔祥裕一条性命。
关云鹏临死前,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簪,这是关云鹏花了大半年的薪饷,为新婚妻子秀芝买的礼物。关云鹏把它塞到孔祥裕手里,说:“如果能活着出去,就请兄弟到关庄,替我把它送给秀芝。对她说,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孔祥裕成了华野的俘虏。华野对待俘虏人员,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在经过教育后,连职以下的军官和士兵去留自愿。孔祥裕在抗战中右腿已经落下残疾,如今又受了伤,就要求离开部队。孔祥裕心里打算的,是去关云鹏的老家,报答关云鹏的救命之恩,给关云鹏的娘养老送终。华野给孔祥裕发了一张有陈毅和粟裕签名的路条,又发了五块钱的路费。孔祥裕冒着大雪,走了三百多里泥路,才来到关庄。
大娘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轻声说道:“俺都知道啦,鹏儿梦里已经回来给俺报信,说他找他爹去啦,他兄弟今个来。这不,俺早早地起来,就是等恁呢。”
大娘把孔祥裕拉到堂屋里,喊正在烧锅做饭的儿媳妇秀芝,赶紧打盆热水,给来且(客)洗脸。大娘看孔祥裕的右腿有伤,扶着他在板凳上坐下。捲起孔祥裕的裤腿一看,伤口已经化脓。大娘又喊秀芝,赶快去请先生。在关庄,对看病的郎中,和教书的先生一样,都尊称为先生。
大娘说的先生,住在寨子的东头。整个关庄,千把口人都是同宗,没有外姓。就连娶过门的媳妇,在族谱上面,也都是关张氏、关李氏,或者关王氏的写着。先生的辈份高,和大娘一辈。先生一进门,大娘就说:“他叔,家里来了贵客,是专门来替俺家云鹏报信的。孩子腿上有伤,恁给他好好瞧瞧。”
先生看过孔祥裕的伤口,又把了一会儿脉,说道:“只是点皮肉伤,又受了饥寒,并无大碍。”先生打开药箱,用纱布沾着酒精,先将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专治红伤的药粉,又撕一条白布,在孔祥裕的腿上缠了几道,将伤口包扎严实。先生嘱咐道:“这几天尽量少走动,多吃些热食,安心静养。”大娘把先生送到院子外头,先生又特意交待大娘:“这是红伤,恁记着给金杰兄弟打声招呼。”
先生前脚刚走,关金杰和大黄狗一前一后,就到了大娘家门口。大娘见到关金杰,说:“他大叔,恁真是神仙。正说着让秀芝去请恁,恁就到了。俺劳恁大驾,是有大事请恁做主。俺家来了贵客,云鹏没了,是专门来替鹏儿给俺报信的。这孩子打那边来,里里外外还得恁应着。”
关金杰在胡同口迎着先生,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况。关金杰轻轻抚摸着孔祥裕受伤的腿,说道:“这位义士都伤成这样,为报一个口信,还冒着大雪,专门跑这么远的路,就这一个‘义’字,也让咱关庄敬佩。他不光是恁家的贵客,也是关庄的贵客。如今来到关庄,就是咱关庄的人。”
关金杰从腰后抽出烟袋,自己点了一锅烟,抽了两口,对云鹏娘喊了一声“嫂子”,接着说道:“恁放心让他在家住下,有我金杰,谁也不能难为他。”关金杰临走,又看孔祥裕一眼,对云鹏娘说道:“要过年啦,他这身衣裳不能再穿。我看他和云华个头相当,回头我让云华他姐,送一身云华的新衣裳过来,让他换上。”
不用秀芝再上门去请,先生每天都来为孔祥裕换药。只换了五遍药,孔祥裕的伤口就已经不红不肿,开始长了新的肉芽。
一过罢年,大娘就问孔祥裕:“孩子,如今恁的伤已好利索,恁有啥打算?是不是早点回家看看?”孔祥裕说:“我老家已经没有亲人,您老就是我的亲娘。如果您不嫌弃,就让我留在您老跟前,替云鹏兄弟尽孝。”
孔祥裕在大娘家留了下来。大娘家三间堂屋,堂屋的西边,是两间门朝东的旁房。一间是厨屋,一间是磨道。孔祥裕觉着家里还有年轻守寡的秀芝,怕别人闲话,在刚到关庄的当天,就在磨道里打了个地铺,不顾大娘劝说,执意睡在磨道里。
孔祥裕的伤口好了之后,在家不是挑水,就是劈柴。大娘下地的时候,孔祥裕就跟着下地。等知道哪块地是大娘家的,家里地里的重活,一样也不让大娘和秀芝伸手。关庄的老少爷们,有关金杰发话,都没拿孔祥裕当个外人。都说是老天爷可怜大娘,又给大娘送了个孝顺儿子。
大娘心疼不到二十的秀芝,话中明里暗里,都劝秀芝改嫁。秀芝回回不从。每回就是一句话:“云鹏临死还惦记着俺,俺也不能对不住云鹏。俺生是关庄的人,死是关庄的鬼,死活不离开关庄,替云鹏伺候娘一辈子。”大娘无法,就只好请关金杰和几位长辈的出面作中,收秀芝当个闺女。大娘不想看秀芝年纪轻轻,就一辈子守寡,又央关金杰作媒,招孔祥裕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拜堂成亲之后,新婚之夜,秀芝坐在床头,哭着对孔祥裕说道:“秀芝虽是乡下女子,也知道一女不嫁二夫是已经过时的古理。只是俺不能对不起头上的簪子。为了让娘安心,俺只能依了娘。你我今生,无非就是替云鹏尽孝。只担夫妻名分,不行夫妻之实。恁若依俺,恁的大恩大德,等秀芝来世再报。”
孔祥裕依着秀芝,两人一辈子没儿没女。大娘看秀芝结婚五六个年头,还不开怀,怕自己过世之后,祥裕和秀芝俩口老来无依无靠。就又央关金杰主持,从云鹏的近门侄子中,为祥裕和秀芝过继了一个儿子。
关金杰听说孔祥裕读过师范,就让他到村里的小学教书。关庄祖祖辈辈,都办有自己的私塾。族中子弟到了学龄,都要进私塾读书。不求考取功名,只为知书达理。民国后将私塾改为小学。小学里只有三位老师,除了原来的私塾先生,学问都不是太高。一位高小毕业,还有一位连高小都没有读满。孔祥裕是小学里最有学问的老师,不但能教国语算术和常识,还能教体育画图和音乐。哪门课都讲得生动有趣,没过半年,就深受学生们喜欢。孔祥裕不但学问好,还写的一手好书法。他又开设了一门大字课,孔祥裕写的毛笔字,就是学生们描红的字贴。
看到孔祥裕写的大字,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说关庄来了个圣人。每逢过年,关庄家家户户,都争着把孔祥裕请到家里,为自家书写春联。孔祥裕也不推辞,每年学校一放寒假,就开始一家一家地去写春联,一直写到大年三十。
四
关云华的娘走的时候,关金杰还不到三十。依关金杰的人品家境,可以续弦个黄花闺女。可任凭媒人踏破门槛,关金杰每次只顾抽烟,一直都不吐口。关金杰怕云华有了晚娘会受委屈,就委屈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再娶。
关金杰的儿子关云华没有跟着许县长去当兵,又被许县长安排到区里的工作队工作,后来成为一名公社干部。许县长三番五次要调关云华去县上工作,关云华心里挂念着爹,不愿意离家门口太远,回回都谢绝了许县长的好意。自从姐出嫁以后,关云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在公社累了一天,哪怕忙到深更半夜,再晚都要回到关庄,陪着孤身一人的爹。
有天下午,太阳已经挂到村西头的树林子上,有志跟娘才走姥娘家回来。半路上就觉得口渴,走到南地里红芋地头上,看见有个大红芋从地里拱出半个头来。有志心想这红芋肯定是又脆又甜,想着想着就感到更加渴得难受。有志故意放慢脚步,把自己落在娘的身后,趁娘不注意,蹲到地里把那个红芋扒了出来。有志蹚在红芋秧子里,娘听见了踩碎红芋叶的细碎声音,回头一看,就骂有志道:“你个小祖宗,饿死不当贼,娘平常咋教恁的?恁咋恁不听话。”说着抬手就往有志的头上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有志眼泪汪汪地望着娘说:“下次不敢了,就吃这一回。”有志拿着红芋,跑到旁边的水沟里洗洗泥,就“咯嚓咯嚓”地啃了起来。
走到村头,一个红芋吃得还剩一半,迎面碰见从县里来的蹲点干部西门庭,关庄人都叫他西干部。西干部看见有志手里的红芋,大声问道:“你这孩子,从哪里扒的红芋?是偷生产队里的吧?”有志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半步。西干部伸出大手抓住有志细瘦的手腕,有志感到那只大手就像爹的老虎钳子,又硬又冷,捏得手腕生疼,手里的半个红芋就掉到地上。有志“哎哟”一声,却不敢挣扎。西干部把有志拖到村头那棵大柳树跟前,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用力往前一拽,有志的鼻子和额头就磕在了粗糙的柳树皮上。西干部用一只手攥住有志的双腕,腾出一只手来,伸向有志的腰间,抓住裤腰带一拽,一根长布条就到了西干部手里。有志看不出是灰是黑的粗布裤子就滑落到脚脖子上。西干部用布条在有志的手腕上缠了几道,打个死结,捆住有志的双手,有志就把大柳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西干部左看右看,从旁边人家的篱巴上拔根竹竿,指着有志的脑袋问道:“说,红芋是从哪里偷的?”说着朝有志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有志豆腐一样的嫩屁股上,一道血印子就鼓了起来。有志娘开始还以为西干部是在跟有志闹着玩,这时候才开始害怕起来。她赶紧赔着不是说:“孩子小不懂事,俺也吵过他打过他啦,恁当干部的大人大量,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西干部听到这话,脾气就更大起来,大声问有志娘道:“你可听说过,小时候偷瓜偷枣,长大后就敢偷牛。你这当娘的就这样教育孩子,等着将来孩子被砍头的时候,也咬掉你的奶头子。”
西干部说的,是关庄老辈人传下来的一个故事。大意是说从前吕家庄有个当娘的寡妇熬儿,对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儿子今天摘东家一个枣,明天又摘西家一个瓜。今天偷左邻一只鸡,明天又偷右舍一只鸭。当娘的不但不管,还夸儿子长本事、有能耐。儿子的胆子越来越大,后来开始偷猪偷羊,有天偷牛的时候被官府捸住,绑赴刑场准备砍头。行刑官问他临死前还有啥想望,儿子说想再吃娘一口奶。娘哭着解开怀喂奶的时候,儿子一口咬掉了娘的奶头子。儿子说:“娘呀,要不是恁从小惯着不管我,我哪能会有今天的下场。”
有志娘听西干部话说得这么难听,就气愤地回道:“俺儿长大当贼做匪,有他爹管教,轮不到恁。”
西干部早年当过土匪,后来又投奔了游击队。他晌午喝醉了酒,小半天还没有醒过酒来。有志娘那句话,正刺到他的疼处。西干部冷笑一声道:“他今天犯到老子手里,老子就要管教管教。”说着手里的竹竿就像雨点一样,没头没脑地落到有志的身上。有志哭着跳着,脸擦在柳树皮上,就有像泪一样热的东西,和眼泪一起从脸上淌下来。觉得脸上像火烧的一样,比屁股上挨打还疼。有志娘扑到有志身上,用身子护着有志,竹竿“叭叭”地抽到有志娘的背上。
那一会儿天刚傍黑,下地的社员还都没有放工,村头除了西干部,就只有有志娘俩,连个劝说的人都没有。有志娘又气又急,转过身来,一头扎进旁边的大海子里。
关云华骑车刚回到村口,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关云华把车子一扎,紧跑几步,一脚把西干部踹倒在地,又“扑通”一声跳进大海子里,把有志的娘救上岸来。
关云华解开有志被捆住的双手,帮有志提起裤子,摸着有志的头问道:“西干部为啥打你呀?”有志抽泣着说:“我扒了队里的一个红芋吃……”看着有志脸上和屁股上的道道血痕,不等有志说完,关云华对西干部又是一脚,大声骂道:“为了一个红芋,就下毒手打一个孩子,你就是个匪性不改的畜牲。”
关云华一身水淌,前脚刚到家,爹下地也回来了。关云华把事情跟爹一说,关金杰摸黑走了十几里路,跑到公社里的邮电局,给许县长打了个电话。许县长已经是县委的许书记,他让县里撤换了姓西的蹲点干部,指名安排关云华回关庄蹲点。
有天,关庄来了一位上面的大干部,县里和公社一群干部都跟在后面陪着笑脸。这位大干部问关云华道:“别的村一亩小麦的产量都是好几万斤,一亩红芋的产量也是十几万斤,关庄怎么一亩小麦才几百斤?一亩红芋连一千斤都不到?你是住村蹲点的干部,‘大跃进’是怎么搞的?”
县里和公社跟着的干部,都吓得不敢说话。关云华还没见过比许县长更大的干部,也不知道来的干部有多大,心里就不觉得害怕。关云华大声回道:“关庄家家户户,都是世代种地的农民。关庄的老少爷们,也都是种地的好手。没有哪个有本事,一亩地能种出好几万斤的小麦来。也没有哪个有本事,一亩地能种出十几万斤的红芋来。关庄这样的产量,你可以打听打听,在十里八村,收成算是最好的。虚报浮夸,俺关庄的人从来不会。”
关云华说罢,看没有人吭声,就接着说道:“按照‘大跃进’的产量,关庄就是把打的粮食全部都交公粮,也完不成任务。粮食都交了公粮,关庄的人还吃什么?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吃,把关庄的人都饿死了谁负责任?”
那位大干部可能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小小的公社干部,竟敢当面给自己顶嘴,气得脸色发白,一甩袖子,一头钻进小轿车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关庄千把口人,大人小孩没有饿死一个。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这事,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说,这是关金杰爷俩积德。
五
天刚傍黑,关金杰拿把扫帚,把院子门口那块空地打扫干净,再洒上一遍水,又点燃几根蒲棒,插在地上熏着蚊子。一到夏天,这是关金杰每天傍黑都做的事情。如今关金杰已经是儿孙满堂。关云华头几年就娶了亲,给关金杰添了三个孙女、两个孙子,从冷冷清清的爷俩,变成热烈闹闹的一大家子。关金杰还会木匠,趁农闲的时候,亲手打了几张床架,在床帮上攀上麻绳,再铺上芦席,就是农村常见的软床子。软床像只大网兜,夏天摆在门口乘凉,孙子孙女睡在上面,又凉快又安全,不用担心孩子睡着后会滚下床来。
关金杰家的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只是房子都不是原来的房子。关金杰是出名的能干,赶大车,喂牲口,犁地耙地,这些庄稼人中的把式活,别说关庄,就是十里八乡,也找不出哪个劳力能比他强。人一勤,种啥啥旺,养啥啥壮。关金杰家的宅子上,房前屋后,河边地头,是空地都栽满了树,就那一片楸树行子,几十棵一搂多粗的楸树,都是打船的上等好材,棵棵都是摇钱树。家里养的那头老母猪,一年两窝小猪,猪崽子个个长得浑身冒油。关金杰家的小猪,不但长得快、长得大,还不生病,喂到一二十斤,就被乡里乡亲争着买走,一窝小猪能顶上地里一年的收成。虽说到了生产队,自家没有了耕地,关金杰家的牛屋里,这些年也没有断过养牛喂马。每年不是一头牛犊,就是一匹马驹,牵到集上一卖,就顶上关云华一年的工资。关金杰在关庄的人望,就是在闹腾最厉害的年头,也没有哪个想过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
关金杰不光能干,也是出了名的会过日子。除了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平常舍不得割一俩肉吃。自己一年到头,也舍不得添件新衣裳。要是不年不节,关云华割几斤肉回来孝敬爹,会被爹嘟囔上好几天。关金杰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嘱咐儿孙:“有时要想到无时,饱时要想到饥时”。不几年功夫,关金杰家的堂屋南屋和东屋,都已经翻盖成浑砖到顶的瓦房。只有院里的榆树和枣树,还是原来的榆树和枣树。榆树已长到两搂多粗,枣树也已经有几把粗细。
这天,关金杰刚扫好地,洒好水,把点燃的蒲棒插到地上,就听见屋后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上海牌轿车,直接开到了院子门口。车一停稳,许县长就从车上走了下来。许县长前几年又从县委的许书记,成为地区的许专员。关金杰赶忙迎上前去,拉着许专员的手说:“可把恁盼来了,下午俺还跟云华说,这两天就进城去看恁。”许专员说:“我这回是到关庄避难来了。”
看到许专员这么晚过来,关金杰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这些天在广播里,每天听到的,不是这一派跟那一派武斗,就是造反派夺权、踢开党委闹革命的消息,关金杰就觉着世道又开始乱了。
许县长当年的警卫员,如今己经是许专员的司机。他从车上把许专员的背包拿下来,先喊关金杰一声“大爷”,然后说道:“这几天红卫兵和造反派的人,天天押着许专员,不是游街示众,就是开批斗大会。许专员打仗的时候受过伤,我担心再这样下去,许专员的身体会受不了,就劝他来关庄避避风头。没有哪个地方,比关庄更加安全。”
关金杰笑笑,对司机说道:“关庄祖祖辈辈,连土匪都不怕,还能怕那些捣蛋的孩子。”关金杰从司机手里接过许专员的背包,笑着对许专员说道:“恁放心在关庄住下,还住南屋东间,在关庄享几天清福。前几天新添的草席,新做的蚊帐,早就给恁预备好了。”
关金杰对一群孩子喊道:“都过来,叫许爷爷。”孙子孙女都听话地跑到许专员跟前,懂事地齐声喊着:“许爷爷好。”关金杰又招呼儿媳妇杀鸡做饭,一会儿功夫,一盘小鸡烧茄子,一盘辣椒炒鸡蛋,一盘煎腊肉,一盘凉拌黄瓜,一盘凉拌粉皮,还有一碟许县长最爱吃的酱豆,六盘农家小菜就端上了方桌。
关金杰搬出一箱古井贡酒,这还是许书记临上任许专员之前专门送来的,在家放了三年,关金杰一瓶都没有舍得喝。关金杰陪着许专员和司机,边叙边吃边喝,一直喝到鸡叫头遍,才洗洗睡下。
第二天清早起来,关金杰陪许专员刚吃过早饭,一袋烟还没抽完,就听院门口有人喊了声“大爷”,接着一个年轻爷门闯进门来,急声说道:“俺几个按恁嘱咐,一夜都在寨门口守着。刚才来了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手里都拿着黑红棍,被俺爷几个堵在了寨外。他们叫喊着,要关庄把‘走资派’许子佩交出来,不然,就砸烂关庄这个‘走资派’的黑窝。”
不等来人话音落地,关金杰“哼哼”冷笑一声,把烟锅往鞋㡳上嗑嗑,将烟袋往腰后一别,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带着来人就往外走。寨门口的大桥上,那头站着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这头站着一群关庄的精壮爷们。关庄爷们的手里,都握着和关金杰手里一样的木棍。关庄的棍子都是用枣木做的,像锄把粗细,一米多长,每根棍子都有些年头,不用油漆,根根都紫红发亮。拎在手上沉甸甸的,用起来格外顺手。
关金杰一摆手,让关庄的爷们退后,自己往大桥头上一站,指着那帮“红䄂章”,冷笑着说道:“许专员打鬼子的时候,你们这群娃娃,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胆敢大呼小叫许专员名号。许专员就在关庄,被关庄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还叫嚷什么砸烂关庄。你们要是不知道关庄的威名,先回家去问问你们的爷爷。”
说罢,关金杰手腕一抖,木棍尤如蛟龙上下翻飞,像一股旋风罩着关金杰。只听“呼呼”风声,不见关金杰的人影。看得“红䄂章”个个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关金杰收起棍子,接着说道:“关庄人多,但关庄从来不以多欺少。今天我不让他们动手,就爷爷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要是有本事能跨过大桥一步,我就把许专员交给你们带走。要是没有这个本事,就赶紧给我滚蛋。关庄不留你们。”
“红袖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敢向前一步。在关金杰的身后,紧跟着大黄。这只大黄已经不是当年的大黄,它像个牛犊,个头比当年的大黄更大,也更通人性。大黄也是关庄的犬王,它走到哪里,身后总是跟着几条黑狗或者黄狗。关金杰拍拍大黄的脑袋,说:“大黄,送客。”大黄“汪汪”一叫,声若闷雷。几只狗跟着大黄冲上前去,把“红袖章”吓得扭头就跑。
赶走“红袖章”没过几天,关庄就来了县上的工作组,组长就是上次姓西的蹲点干部。西组长虽然对关金杰爷俩怀恨在心,但他领教过关云华的厉害,更知道关金杰在关庄的声望,并没敢太难为关金杰。西组长召开村民大会,在会上传达了最高指示,每条指示后面,又都布置了具体的落实意见。
西组长说:“工作组这次来关庄的目的,就是落实最高指示。具体来说就是两项任务:一是‘破四旧’。关庄要把祠堂拆了,把拆下来的砖头瓦片木梁门窗等旧的东西,都搬到村东头的小学里去,用这些东西盖一座新的教室;二是‘深挖洞’,‘广积粮’。为了防止苏修用原子弹袭击关庄,关庄家家户户,都必须在寨墙上挖一个防空洞。”
姓西的干部自打上次离开关庄,已过去七八年光景。如今的西组长很有水平,对最高指示领会理解得非常透彻。西组长最后总结说:“拆了祠堂,在寨墙上挖防空洞,既落实了‘破四旧’,‘深挖洞’,又将古老的祠堂和寨墙古为今用,再在洞里多藏些粮食,就是‘广积粮’,可谓是一举四得的好事情。”
关金杰坐在会场里,一手托着烟袋,闷头抽着旱烟。“世道真的乱了,乱到不讲人伦。哪家没有祖宗?姓西的虽是土匪出身,也没听说过哪朝哪代,有扒人家祠堂的土匪。”关金杰在心里琢磨着。关庄的寨墙,再也保护不了十里八村,也保护不了关庄。
关金杰背着工作组,带着关庄的几位长辈,来到祠堂里拜祭祖宗。关金杰燃上三拄香,朝着祠堂里的牌位拜了几拜,然后跪了下去。边磕头边祷告着:“关公老祖宗,关家历代列祖列宗,形势所迫,别怪后人不孝。显灵保佑关庄风调雨顺,子孙平安。”祭罢,关金杰小心翼翼地把牌位请下来,包在一块红色被面里。几个年轻爷们搭起梯子,爬上祠堂屋顶,一片一片地揭下瓦片。
关庄的寨墙虽是用土堆的,但祖先筑墙时掺了砂疆,又浇了米汤,再用夯一层一层地夯实。虽然年代久远,寨墙仍然坚如磐石。用铁锹很难挖动,只能用掘头一点一点地刨。那年整个冬天,关庄的老少爷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干这一件大事。
关庄的老少爷们,经过一个冬天的大干快干,终于赶在过年之前,把防空洞挖好了。关庄的老少爷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防空洞挖得奇巧无比。先是把洞口挖得很小,只能容下一人进身。接着在洞里拐几个弯,再越挖越大。到里面更是别有洞天,每户根据家里人口多少,挖出了一个个房间,还有专门放粮食的仓库。
好在防空洞挖好之前,苏修只顾忙着搞修正主义,没有顾得向关庄扔一颗原子弹过来。一直等到过罢年,又等到开春,苏修也没有想起来向关庄扔一颗原子弹过来。关庄的老少爷们就开始放松警惕,又在地里忙这忙那。
这些防空洞并没有闲着,它成了关庄孩子们的乐园。关庄的老少爷们,没有人见过大山。高大的寨墙就在关庄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心目中,被想象成了大山。他们经常在寨墙上爬上爬下,站在寨墙顶上,感受着站在山头上的威风。现在有了防空洞,就像有了山洞,又让神圣的寨墙平添了几分神秘。洞里冬暖夏凉,是孩子们寒假暑假玩耍的最好去处。男孩子每人从家里拿几根腊头,凑在一起,一根接一根地在洞里点燃照明,就在洞里整天整天地疯。或打扑克,或捉迷藏。甚至有的抱些麦秸,铺在里面睡觉。女孩子胆小,不敢往洞里面钻,只在外面看着男孩子在洞里钻进钻出。最喜欢看的,是男孩子们在洞里演座山雕。
六
又是一年清明。关金杰家老宅的院子门口,停满了小骄车。关庄的乡里乡亲就知道,这是关金杰的孙辈们,又回来给金杰爷和金杰的儿子上坟。
关金杰已经过世多年,关金杰的儿子关云华头几年也已经过世。关金杰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说关金杰爷俩积了阴德。关金杰一大家子,在关庄生活的很少。打孙辈起,他们招工的招工,参军的参军,考学的考学,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关庄。有的在镇上工作,有的在县上工作,还有的在市里工作。孙辈的下一代,书读得更好,大学生,研究生,博士,博士后,一个个也都飞得更远。省城,上海,北京,甚至国外。孙辈们都在关庄出生长大,不管离开关庄走得多远,根都还扎在关庄。他们的娘还在,一到逢年过节,他们就像小鸟归巢,又从不同的地方飞回到关庄。
好在关金杰最小的孙子,就在家门口的镇上工作。小孙子媳妇,又成了关庄新的当家人。如今的关庄,已经不是过去的关庄。寨墙已经在土地复垦中被推平,又用推平寨墙的土,填平了大小海子。在新农村建设合村并镇的过程中,关庄又跟挨着的张庄闫庄丁庄合并,变成一个更大的行政村。合并后的村庄,仍叫关庄。
关金杰的小孙子媳妇姓张,但在关庄已经没有人再喊她关张氏。长辈的都喊她惠兰,平辈的有的喊嫂子,有的喊“他婶子”。晚辈的有的喊婶子,有的喊大娘,还有的喊奶奶。只有合并过来的张庄闫庄丁庄的人,见面才喊她张书记。
惠兰成为关庄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当家人。她过门的时候,关金杰已经过世,她没有见过关金杰的面。但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说,金杰爷的小孙子媳妇,做事不输她爷。
惠兰知道几个姐和哥回来,头一天就割好了肉,又让人撒了几条鱼。天不明就起来先把肉烀在锅里,又杀了两只大公鸡。她知道人多,怕一只不够吃的。惠兰每年都喂一窝小鸡,喂大了母鸡留着下蛋,公鸡就等几个姐和哥回来时杀了吃。她知道姐和哥在城里,平时难得吃着乡下养的土鸡。忙完这些又赶紧做饭,她煮了婆婆喜欢喝的杂粮粥,又煎了两个鸡蛋。
婆婆这些年,一直跟着惠兰俩口子生活。前些年还好,上了年纪的老人,虽有些小毛小病,身体一直能够自理。惠兰每天只是问问,婆婆想吃什么,做好饭端给婆婆就行。这两年婆婆已经卧床不起,还得了老年痴呆症。一会精,一会迷。迷的时候连儿女都不认识,只能认出惠兰来。现在每顿饭不但要端到床头,还得惠兰一口一口地哄着喂。
惠兰盛好饭,先去堂屋里扶婆婆坐起来,帮婆婆穿好衣裳,又倒盆热水给婆婆洗脸。忙完这些,才过去端饭。这时候饭正好不热不凉。惠兰哄着婆婆说:“好好吃饭,一会儿您儿您闺女就回来看您啦。您不是想他几个吗?不好好吃饭,就不让他几个回来。”婆婆在惠兰面前,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吃完了饭。
哄着喂婆婆吃完饭,惠兰一看和的面已经发好,又赶紧洗洗手,把一锅馍蒸上。老家带焦的地锅馍,也是几个姐和哥都喜欢吃的。
惠兰锅上锅下,又是烀,又是蒸,又是炒,又是炸,从清早起来忙到上午,做好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几位姐和哥也都陆续回到家里。只有逢年过节,兄弟姐妹才到得最齐。平时回来看娘,都赶不到一路。
吃饭之前,大姐和二姐一起,把娘从床上抱下来,先在饭桌前坐好,又开始逗娘开心。小妹指着大姐问娘:“这是谁呀?”娘说:“不认识。”又指着二姐问娘:“这是谁呀?”娘说:“家里来的亲戚。”又指着三姐问娘:“这个呢?”娘说:“也不认识。”小妹又指着大哥问娘:“这个可认识?”娘说:“好像见过,认不清啦。”小妹又指着二哥问娘:“这是谁?”娘看了一会儿,说:“学校里先生。”……几个姐姐哥哥都问过一遍,小妹最后又指着小嫂子惠兰问娘:“这个您可认识?”娘说:“认识。”“她叫啥名字?”“惠兰。”“她是谁呀?”“是俺小闺女。”兄弟姐妹们就笑,笑着笑着,眼里就含满了泪花。
娘在床上躺了年把,还是白白胖胖,干干净净,都是享了惠兰的福。姐和哥每回回来看娘,都在心里感激着惠兰。
刚开始吃饭,门口又来了一位老人。惠兰一看,是东庄的张大爷。老人走路腿脚不便,惠兰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搬张椅子扶着老人坐下,嘴里抱怨着:“不是跟您说让您在家等着,我下午就给您送过去吗,您怎么又自己来啦。”惠兰边说,边转身拿了一瓶易拉罐,“嘭”地一声打开,递到老人手里,说:“先喝瓶饮料,我给您找去。”惠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本,递到老人手上,说:“昨天晚上回来的太晚,今天家里几个姐和哥都回来了,忙得还没顾得上给您送去,让您又跑一趟。”
老人接过小本本,看了又看,高兴得像个孩子,咧着嘴笑了起来。“多亏了张书记呀,俺都听说了,为了俺这个低保,让恁跑了多少趟。恁为俺没少受委屈。”老人边说边抹着眼泪。
“您还没吃饭吧?我给您盛碗饭,您就在家里吃了饭再走。”惠兰说着,顺手拿只大碗,把桌上的菜一样夹几筷子,夹了满满一碗,又拿个馍,一起送到老人手里。对老人说:“家里客多,就不请您上桌了,吃完再盛。”
惠兰刚把饭端给老人,就又拿起手机给村干部打电话:“您吃过饭了吗?那就辛苦您跑一趟,开您的车把东庄的张大爷送回去。我家里来了客,顾不得。”
老人吃过饭,临走前,惠兰又是苹果,又是香蕉,装了一塑料袋水果,提着把老人送上门口的汽车。
老人边走边嘟囔着:“像恁爷呀,像恁爷呀,哪回来都是又吃又拿,仁义呀,积德呀,哪个村的书记都不能比呀。”
娘听着老人的话,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突然冒出一句:“关庄的寨墙和海子都不在了,但关庄的魂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