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漫过汨罗江时，我总爱蹲在江边的老渡口看船。锈迹斑驳的铁锚咬住青石，缆绳在浪花里反复结痂又撕裂。南来北往的客船载着不同的方言靠岸，竹扁担挑起的行囊沾着异乡的露水，又在某个黎明被江雾裹挟着消逝。艄公的铜烟锅在船头明明灭灭，吞吐着千年如斯的聚散。
老街的墙根下，青苔正以年轮的方式记录脚印。药铺门前的木凳还留着外乡郎中压出的凹痕，乡村农庄里摆流水席的大圆桌桌缝隙里，嵌着不知多少过客的米粒。老学堂柱上褪色的朱漆，是光绪年间落第书生醉酒后题的诗，如今只剩下“相逢”二字在雨蚀风琢中愈发清晰。
记得那年谷雨，渡船载来位制伞的吴老爷，他租下临河吊脚楼，整日往油纸伞面描白梅。孩子们围着他听苏州评弹，叮咚的弦子声里，伞骨渐次绽开三十六道竹枝。待蝉鸣撕破梅雨季，老人却随暴涨的春水悄然离去，只在梁间悬了柄未题字的素伞，承接年年檐角漏下的月光。
镇东头茶亭的陶罐总煨着新茶。过路的樵夫、货郎、游方僧在此歇脚，粗瓷碗沿叠着层层唇印。茶香里飘着徽州人的茶叶经、巴陵客的洞庭赋，偶有留洋归来的青年说起蒸汽轮船惊起的海鸥，话音便随着茶沫在江风中散成细碎的光。那些面孔模糊成窗棂上的剪影，唯有他们叩击桌面的茶渍，在杉木纹里凝成橘红色的星图。
最难忘某个深秋，一位穿的旗袍的女学生来寻族谱。她在宗祠斑驳的神主牌前焚香，青烟缠绕着天井漏下的光柱起舞。我们并肩坐在祠堂石阶上剥新炒的南瓜子，她腕间银镯与檐角铁马同响，说起北平的槐花雪、沪上的留声机。三日后她乘早班船离去，却把半包瓜子悄悄塞进我装《声律启蒙》的布包，油墨香里便永远掺进了五香的气息。
如今我守着祖传的豆腐坊，看晨雾中走来背着登山包的年轻旅人。他们用手机拍下石拱桥的倒影，无人机惊起苇丛栖息的绿头鸭。青石板烙着新款运动鞋的纹路，可檐下燕巢依旧按时令添新泥。快递站的包裹带着热带水果的甜腻，而祠堂门口晾晒的霉豆腐，仍在三伏天飘着祖辈调配的辛辣。
清明上河图在博物馆泛黄，人间过客图却在老街永葆鲜妍。当北斗星斜斜舀起汨罗江水，我听见所有消失的脚步都在青石板的裂缝中发芽。那些遗落的油纸伞、未饮尽的茶、断线的风筝，原来都是时光撒向人间的种籽，在某个春夜突然开出满树繁花——每一瓣都是重逢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