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时，槐树叶子正簌簌往下落。疯长的野草漫过腰际，在秋风里摇晃出沙沙的响动。花花就是从这片荒芜里钻出来的，它原本金黄的皮毛沾满草籽，耷拉的耳朵抖动着，尾巴却像支风中的残烛，摇得那么急。
我蹲下身来，指尖触到它嶙峋的脊背。半年前还油光水滑的毛发如今枯草般扎手，肋骨凸起的弧度硌得掌心发疼。它仰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汪着两潭深泉，伸出舌头轻轻舔我的手腕——那个总爱追着车跑的小狗，原来早已被时光啃噬成这般模样。
檐下的竹椅空荡荡悬着，母亲生前总坐在这里择菜。那时花花总把前爪搭在她膝头，毛茸茸的脑袋随着择菜的动作一颠一颠。有次我撞见它在菜篮边转圈，嘴里竟衔着片菜叶往母亲手边送。母亲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淌着蜜："你们看这猴精，倒会讨人欢心。"
而今竹椅上落满蛛网，廊下的搪瓷碗却还端正摆着。大哥说每次来送饭，花花总要等他舀完最后一勺才肯动口，仿佛守着某种古老的仪式。有回暴雨冲垮了院墙，它在废墟里刨出母亲的旧布鞋，整夜蜷在湿透的棉絮里呜咽。
最后一次见它是在霜降后的清晨。车驶过村口老槐树时，后视镜里突然晃出个蹒跚的影子。那个曾经追着车跑三五里都不肯停的小家伙，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前爪不知在哪蹭破了皮，在黄土路上拖出淡淡的血痕。它跑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脖子却固执地朝着车行的方向抻着，像株快要折断的向日葵。
我终究没敢带它走。城里的防盗门会困住旷野的风，电梯间容不下草叶的清香。可当大哥说花花再没回来过时，那些精心编织的理由突然变得千疮百孔。月光漫过老院时，我总想起它最后凝望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等待太久磨出的温润光泽，像母亲枕边那盏熬干了的煤油灯。
荒草又长高了三寸，淹没了廊下空荡荡的搪瓷碗。风掠过空屋时，我听见竹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恍惚还是母亲抱着花花在哼小调。世间最锋利的从来不是别离，而是被岁月磨钝的愧怍，在某个起风的黄昏，突然割得人肝肠寸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