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还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一个魁梧的汉子,一根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竹篾或荆条编织的结实箩筐,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两个箩筐分别坐着他的两个幼子。
这个地方,当时已有几户人家,茅屋土院,炊烟寥寥。汉子放下担子,细细观望,虽见小庄不大,却北依大河,河面帆樯舟楫往来不绝,两岸码头货堆如山;南傍迤逦官道,道上车轮辚辚,行人如织。再看村外东西田野,土壤肥沃,庄稼繁茂。心想无论经商致富还是本本份份做个庄户人,都不失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坚定下心,就此在村庄里落下脚来。
岁月流转,200余年光阴弹指而逝。这个叫“小集”的村庄历经风霜雨雪洗礼,骨骼愈发坚韧。其间无论时局如何剧烈动荡,天灾人祸绵延难断,我那先祖及后代一辈辈筚路蓝缕,沥泪咯血,硬生生挺立脊梁,在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繁衍发展。几番沧桑巨变,最终将村庄面积拓展数倍,昔日茅屋土院,泥泞村巷,逐渐变成高楼华屋,道路平整坚实,家家出行轿车来往,男女老少人人满面红光,欢声笑语朗朗似清泉潺潺。
我无意为我那位被后来的全村人誉为“先祖”的汉子歌功颂德,但我坚信一代代后人都会对他心存感激,因为他为他的所有后人提供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安稳的庇护所。岁月厚厚的烟尘淹没了过往,不知从何而来的“先祖”沐浴着时光夕阳金黄的余晖踽踽远去,但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神秘却凝成传奇在我们后人间口耳相传。前几年祖坟动迁,年过古稀的父亲那一代人举行过隆重仪式,郑重打开了“先祖”高大的坟茔。一位叔叔突然在朽烂的棺木中发现一颗硕大的珠子。后经市文物部门专家鉴定,此珠为清朝官员顶戴所镶嵌顶珠。
消息传出,全村哗然,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作古许多年的“先祖”似乎一下让村人感到无上荣光。只是,他既为享受朝廷俸禄的命官,为何甘愿隐姓埋名,流落民间?这之间究竟经历了哪些命悬一线的惊涛骇浪?承受了哪些泰山压顶般的官场倾轧?随着先祖的背影被循环往复的斜阳愈拉愈长,倒映在他伟岸身上的光芒逐渐黯淡,作为他的子子孙孙,我们只能藏起不得而知,准备留待日后漫长的光阴,圪蹴在村庄的某段老墙根,晒着冬日的暖阳时,慢慢咀嚼。
然而,今天,这个曾给我们荣耀,曾给我们庇护,让我们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魂牵梦绕的村庄荡然无存。当我再一次踏足这块无比厚重,坚实的土地,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空地,不知何时,两股温热液体溢出眼眶。循着记忆的脉络,我像孤魂野鬼,信步游走。天空一如往常,瓦蓝瓦蓝,阳光仿佛涂了一层金色奶油,一朵一朵白云棉絮般悠悠飘荡。住过的房屋,一起长大的伙伴,乡邻的笑脸,亲切的乡音,某个地方长的树,哪个旮旯栽的花……各种熟悉的场景,声音,物件,宛如秋天泡桐树纷纷扬扬的落叶,层层叠叠,迫不及待地覆盖上我的脑海……我又想起几个月前刻骨铭心那一幕,随着数台挖掘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先祖苦心孤诣开创的村庄轰然坍塌,化为齑粉。如今,房屋,树木,村巷片瓦不存,村道再无痕迹,鸡犬,乡亲星流云散,无影无踪。尽管我知道,乡亲们都已怀揣丰厚的补偿,像秋风吹散的蒲公英,飞向了四面八方,飞向了日后再不为吃喝发愁的未来……可是,难言的酸楚总在我心底发酵,那像饱尝肠胃受凉后一个接一个酸臭饱嗝的滋味让我黯然神伤。我们瓜分了先祖遗留给我们的最后财产,心满意足的分道扬镳,这,难道是先祖最初创立村庄的意愿吗?
又一个不得而知。
伫立在已经失去任何标志,似乎从未存在过村庄的土地上,五月微凉、温热的清风从寂寥空旷的原野四面八方拂来,在我同样如空空荒漠的心湖掀动波澜。我似乎看到,一片莽莽苍苍的气息仿佛汹涌翻腾的白雾在万丈阳光下冉冉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