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的某一天,在一个摄影讲习班上,遇到高中同学圆圆,闲聊时谈及我父亲,我告诉她,父亲病重已住院多时,四处求医,但收效甚微,眼看着日渐消瘦,恐难坚持多久了。见我一副坏心情,她说,你爸虽病重,但无论多久,就是一个生病的亲人,尽孝可矣,一旦过世,你的感觉就会大不一样。圆圆的意思,大约摸是说生病乃正常,去世则成噩耗。
事实确是如此,无论亲人或朋友,在与不在,将走,与真的走了,情感体验天差地别。父亲没了,真真切切,悲痛一如大山之崩裂,突然而至,再无挽留。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丧父之痛,你永远不会明白,原来你所有的记忆中,都有父亲的影子。
当那天接到张英给我发来建设病故的噩耗,虽知他已病入膏肓,仍独自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兄弟你一个达观之人,才刚耳顺,怎么就这样,离开我们了呢!
卢兄建设,是我初、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跟许多出生在五十年代初的小孩一样,名字里带着个“建”,为一时的流行。开国伊始,把想为新中国做贡献的情感,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是做父母的一种朴素表达,并没有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一砖一瓦亲手去建“社会主义大厦”的意思。没想到,他第一份工作真与建设有关,而后,虽有过多次岗位异动,但也始终没有离开建造领域,一干就是一生。都说名字暗示人生,想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同班同学,也有亲疏远近,建设是与我说得来的人之一,原因不在于我,实在是他的性格和人品,让人跟他交往,没有负担。同窗的日子长长,有多少细节,现在已无法复原,也许,是一次课间的打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也许是寝室熄灯后,躺在被窝里讲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或是违反校规用煤油炉煮蛇肉……。不管我怎样努力,五十年前那四尺讲台下规矩念书时的画面,都已磨损得无从寻觅,剩下一地碎片,只记得那时,我们并没有像现在的学生那样一心一意拿好分数的用功,我们的胡子都还未长硬,哦还有,他时而正襟危坐,时而一脸坏笑的样子,竟还明明白白地刻录在我记忆的硬盘里。
建设跟我同岁,却比我退休得早。他任职的公司家大业大,业务正盛,老板深谙市场险恶,居然激流勇退,关张散伙了。他身为总师,不愁没饭吃,随即被另一家公司聘用,一样玩命地早出晚归在工地上奔波,基本上一天都没有消停。
有一天,他照例开着公司配给的丰田SUV,腋下挟着那只棕色的小公文包,来我办公室聊天,说起他多年的鼻窦炎最近反复发作,疑有病变,但医生找不出病因。爱人不止一次关照他,别管太多,总是身体要紧。我也劝他,儿子已学成归国,成家立业,有了理想的职业,你的工作太辛苦,是时候歇一歇,休整调养要紧。
又过了些日子,他来时,戴着个口罩,我觉得很诧异,他摘掉口罩让我看,见鼻孔有些许的结痂,下巴光溜溜的,看不出什么,他笑着用喑哑的声音说:胡子掉光快成太监啦!
细问下,才知他在做放射治疗,一段时间里几乎无法说话,鼻咽处异常难受,擤出来的都是血块,已经休息好多天了,但究竟是肿瘤还是别的什么,结论仍未明确。看得出来他的担心。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接受了建议,提前一年多办了退休。
事实上,那时他的身体还棒得很,完全没有病相,我一个劲地安慰他:哪来的肿瘤,肯定弄错了。既然卸了担子,何不关掉手机,夫妻俩找个好山好水的偏僻乡村隐居得了,保你两年后归来红光满面。然而,自那以后,好似掉入了一个魔坑,万劫不复——他被确诊为e性淋巴瘤。
病情反反复复,化疗时断时续。二零一五年,他转辗到上海求医,我去看他,在上海肿瘤医院闵行分院病房里,他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爱人正在为他擦拭手脸。这是他第N次化疗,每次化疗,间隔半月,接着做下一次,杳无尽头。
“要比以前好些,正在恢复中。这次做好一定不做了,太伤人了。” 他看着挂在头上的药水瓶,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
之前确有一段时间,病情似有转机,气色好起来,也去了短途旅游。他爱人还特地到临安考察,那年夏天,他们去西天目武山村的一户农家别墅住了一个多月,养病避暑。我和太太赶去与他俩会面,到得临安於潜镇上,因找不到去村里的车子,他爱人开车二十五公里来接。
期间,张英、沛根、伯林与望微夫妇也来探望。我们在那里吃住,受到他俩主人般热情的招待,宁静的午后,一道坐在屋前小院里,跟建设夫妇聊天聊地。
武山村位于天目山西端,那里群山环绕,一条小溪穿村而过。屋后山青竹翠,村前小路蜿蜒,鸟声唤醒残梦,斜阳落在林间,真是个休闲养病的好地方。多希望他们索性把家安在此地,抛却烦嚣,换来一个健康的身心。
但此后,病情又几经反复,数次住院治疗,倍极病榻缠绵之苦,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又一年,化学药水以清除病毒的名义,无情地杀掉了他体内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细胞,活生生把一个硬朗的汉子,置之于死地。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零八分,建设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三岁。
说到底,现代医学是冷漠的,对待这类病,所谓的治疗,就是个程序而已,手段教条,方法机械,并不以治愈为目的。他们在病人身上反复试验药水的配伍,对由此带来的伤害视若无睹,且无须对病人的生存负责……
建设走了,可以想到的是,那些给他治疗的医生,若知悉经他们亲手医治多年的病人死去,并不会大动于衷——这就是结果,他们心里很清楚。我只是想知道,这多年,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假如不这么做,会怎样?
反倒是建设自己,虽身染沉疴却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记得在他做第一次化疗时,我与张英去浙一医院,他侧卧在床,身形似小了一圈,发稀疏,脸肿胀,像个邋遢小孩,但还是秉承他一贯作风,不失调皮,与我说笑取闹,轻描淡写地叙述病情,全无悲观流露。几年前我视网膜脱落,差点儿瞎了眼的我一度情绪低落。都躺在病床上了,他还不忘揶揄——看见了吧,你那个病算什么呢!
那次见面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趁两次化疗间隙,建设约我和张英在南江公园喝茶,见他脸还肿着,说话倒好一些了。
人一旦病了,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助的,想开点,保持乐观的心态,你一定能战胜病魔,早日康复!听着听着,他就笑了,“也随它了,”他看着窗外,用很低的声音说:“生了这种病,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多想有何用。”我们都竭力避免就就此话题与他对话,人虽无法决定生死,也无关乎意志,但离这一步毕竟还很远很远。
有次我与他在公园碰头,给他带去托我买的野生灵芝,另外还送去一盆白毛夏枯草和几根虫草。不知从哪得到的信息,那段时间他正在服用某位中医的神秘草药,大概觉得有点效果吧,由此对民间方法产生兴趣。夏枯草是圆圆给的偏方,说能除疽解毒。
那天天气不错,我到时,他正坐在公园椅上看孙女踏滑板车,一边看一边假装生气地责备她滑太快,他孙女咯咯地笑着,用又脆又浓的东片乡音回怼道:爷爷,侬胆子哪格尬小呢!一幅祖孙天伦的场景我至今难忘。
作为大公司的总师,他工作极认真,甚至有点认死理,惟质量为上,不苟同。有一次,为选工程项目所需的广场砖,因观点不一,竟把笨重的砖捧到我办公室,要我品评究竟哪种合适,这分明是件不讨好的事,冲撞上司不说,保不定也得罪同事。但正是这种正直不阿的性格,赢得上下一致的赞誉,以及公司的器重。我思忖着建设的病,或也与做事太过执拗,又长期亲历作业现场,无视有损于健康的作息有关。
建设出生在钱塘江畔的一个小镇上,父母都是忠厚耿介之人,以手艺为生,一生与人为善,谨不逾矩。他自小耳濡目染,养成了敦朴率真的秉性,尽管世事纷杂,充满诱惑,始终坚守老百姓本色,内心干净,过着不丰不俭的日子。
建设交友待人无心计,肯吃亏,助人不求回报,也不会找借口推脱,总是倾力而为。拳拳之心火热,殷殷之情感人,身边左右,几乎没有与他不睦的人。他究竟帮过有多少人,我无法统计,也已无人可知了,但我清楚,所有接受过他帮助的人,都会、也应该在心里向他致谢。
记得他经手的一个公共空间落成时,得知市中心地段有一排店面房用以出租,我当时头脑一热,萌生了开店赚钱的念头,托他为我争取到一间,合同都已经签了,过后一想,我这个不会做生意的人,万一亏了怎么得了啊,心生怯意,便想退了,被他同事知道,如获至宝,瞬间转手。事后建设对我说,你呀你呀,真是老实人,连烟都不问他要一条,你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呢!想想都脸红啊。
与许多同龄人一样,吃饱了撑的,他也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朋友同学聚在一起时,爱参与议政,发几声“世道浇漓,人心日下”的概叹。别看他平时一副满不在乎的顽皮相,遇到观点不合,也会愤怒激烈,疾恶如仇,与人争得脸红脖粗。
作为一家之长,他在家同样有一套是非标准,家具位置,衣物的堆叠,鞋子的摆放均有定规,处处井然有序。许是职业所致,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规则。尤为夸张的是,他甚至拒吃没有切好的绿叶菜,哪怕爱人已经辛苦烧好摆上了桌,自己不下厨还挑这嫌那,这就有点“霸道”了。他还“干预”孙女的幼儿园接送,规定无论谁接送,都必须避免家长间互送零食,以免小孩养成不良习惯。只道他公子学业优秀,留洋读研,方知一个严以律己的父亲,给儿子竖起的是一座怎样的标杆。
建设是一个普通的人,做的也都是平常之事,但纵观他的为人处事,留在我们心里的,谁说不是一个积极面对挫折和苦难、一生都在寻求做人基本准则的令人尊重的形象!
我与建设,既是同学,堪比兄弟,好比相邻的两棵树,从小到大直到老,越靠越近。平时 ,有事没事,我总会去他公司坐坐,他也会来我单位吃一顿食堂;同学生病手术,他会开车几十公里陪我一道前往探访;我若要用他的车,打个电话就好,就像我自己的车一样方便。
二零零六年,班主任陈老师在上海治病,年底,教育局派车把他接回家,几位同学商量去探望,老师很反对这么多人一起去,说一个下午就已接待几拨来访,大病初愈难于应付,只让我叫上建设,作为代表就可以了。以后每次,也基本上都和建设、张英一起去……
建设走了,跟我要好极了的人走了,很长一段日子,想到他,我就像一个失去重心的皮球,飘浮在虚空,无法面对脑子里翻动的思绪。有时同学聚餐,我会感觉浑身不自在,一坐下去,就看见建设坐在那里,和我面对面,朝着我坏笑。“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想想今天的同学朋友中,有在饭席间,至于拿块纸巾,装模作样来给我少发的脑袋擦擦“汗”出我“洋相”的人么?没有,都客套得很,哪来建设那种亲昵、淘气与得意!
也不知多少次了,我在做饭炒菜时,会油然记起建设说过的“绝不吃没有切过的青菜”来,跟我太太说他那“怪”脾气,然后笑他,觉得他矫情,然后,我也觉得青菜就应该切成段,没有切好,怎么吃!想着,心里便难过起来。
也就在那年,我和太太去衢州旅行,出门前一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吧,我去医院,对他说,又一年了,等你好些,我们再一道去天目山住几天吧,他看了看身旁的爱人,勉强笑了一下说:“今年没有办法去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已不能与去年相提并论。有一次,我摸捏他的腿,手之所及,唯剩皮骨;他撩起衣服,我看到带状疱症的疤痕,像一张赭紫色地图,浮雕一样环布于他的胸前后背,触目惊心——眼下,肺炎、低烧连番攻击,马桶起身都要搀扶了,怎还会有出门的奢望。
“……都说好死不如恶活,在我看来,实在是恶活不如善死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尊严的方式承受人生的归宿,是他此刻对生命的真实体悟,但我不想听他这句话,也曾经为此“骂”过他,但在那天,他突然当着爱人面又一次说起,我有点猝不及防,待要劝他,只听他接着说:“只是难为了……她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话未说完,已然哽噎。
夫妻缘分天注定,恩爱从来两相知。人在意识到生命走到尽头,思考的是如何向亲人道谢、道爱、道别了?诚然,当面说“爱”难以启齿,但“不善于”并不等于这种情感的缺失。建设所言,在爱人听来已远超“海枯石烂”,又岂是一句“我爱你”所能承载!人生路漫漫,有风也有雨,每个人无论活得好坏,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生,重要的是怎么过来的。
家有病人,经年累月,惟有妻子,才会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惟有妻子,方能无微不至、日夜相伴!家庭、病房的担子她一肩挑起,辛劳、眼泪却只能在暗里咽下——长长五年多,厮守病床寸步不离的,是妻子,辛苦劳役侍奉的,还是妻子。
这一切,建设都知道,并且懂。
面对病魔,他是坚强的;面对爱人,他是多情的;身患绝症,他是不幸的;娶得贤妻,他又是幸福的。也许,这一生,有太多对妻子的歉意、爱和感激,像一股激流封堵在心底,不在生命的尽头勇敢地找一个裂口喷涌倾诉,更待何时!
人生就是如此奇特,即将阴阳两隔时,之前从未有过的情绪,会折射出奇特的光芒,让人领略生命的美丽。
李白说得实在:“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作家史铁生也说过,“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想,我们是不是会觉得好过一些。
我想,人身上应该有一种东西,是它,在一生中不停地寻求、面对、体悟和评价做人的意义,如果这就是人性的话,我们或许会看到那么多的平庸、畏缩、怯懦甚至卑鄙,但总会有些人,会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勇者”。
一周后,我们衢州回来,张英告诉我,建设病危,已于昨天下午离院回老家,今天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八天前,他那一说,竟成谶言,那一面,真是永别!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长歌当哭!建设啊,“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你终于了却尘缘,放下了一切世间虚妄,回到你为之付出辛苦和汗水亲自营建的乡间小屋里,回到了生你养你的故土,回到了父母身边。
生命只是光束中飞飏的尘土,随风起落。一场狂风起,所有离恨情仇都将不复存留,也不再被探寻与索求,只是静寂。
一切都会消逝,但爱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