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晴日,须柳絮,须五月般明媚的心情,在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人们都放下平日的匆忙,忘却纠结的心事,带上家人,或出门远游,或径直往附近的公园走去。而位于西北的小城平凉,就有一个名为柳湖的好去处。
与许多城市公园不同,柳湖建在崆峒城廓西北隅,南门位于古城墙北缘的坡岗之上,北门则坐落于川道的西兰公路旁,两门之间夹着一道坡梁,整个公园便自上而下铺陈开来。公园里小径曲幽,石阶贯穿上下,串联着松石坡景与亭台阁楼,自成移步换景的妙趣。俯瞰山坡下大小东湖和西湖由远及近一字排开,雕廊玉桥连缀其间,几座小岛点缀其中,碧波荡漾、绿柳成荫,形成一派东西长南北窄的狭长画卷。
倘自南门而入,园内的第一座牌坊上赫然写着“柳湖晴雪”四个大字,这便是平凉八景之一。每年暮春时节,湖边茂柳繁绦,湖中柔波映碧,湖面柳絮漫飞,茫茫一片形成“柳中湖,湖中柳”的风景奇观。贾平凹先生游园后写道:“低贱的柳树,在空中生出一个湖,在地下延长一个湖。”这如秦腔般粗犷的句子,却细腻地暗含出世间一切卑微的生命都若这渺小的柳絮,貌似孱弱无用,却无时无刻不联络和影响着那些宏大的事情。
踩着石阶往山下走去,暮春的风已剪开柳梢,微风掠过耳畔,恍惚听见满树柳絮在枝头窸窣私语。其实是絮包裹着柳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每片绒毛都是一枚微型伞兵,携一季还未拆封的春天,在风里练习跌倒与飞翔,不知要走多远,也不知道要等多久,看似漫无目的地流浪,实则是种子与大地的未来契约。
越靠近湖柳絮就越多,不觉已经漫天飘起来了。它们像被揉碎的棉絮,沾在头发上、衣服上,甚至钻进衣领里,痒痒的。妻子说:“难怪古人叫‘柳湖晴雪’,这满天飘絮,倒比冬雪更轻柔。”看着那跃出树梢的柳絮,一会被微风捧着小心地从你眼前飘过,像被揉碎的云,带着幻梦般的轻盈;一会又被大风无情地卷起,揉作一抟,重重地掷进水里,如同被命运随手抛出的事物,就像电影《哪吒2》中的土拨鼠,埋头吃饭时,突然被摔碎了碗。
沿着蜿蜒的山径走下来,就是位于公园西南角的暖泉,北宋时期,渭州太守蔡挺“引暖泉为湖,环湖植柳,建避暑阁于其中”,得名“柳湖”。泉旁有左宗棠题写的“暖泉”石碑,泉上是人工修筑的石山瀑布。继续向东游览西湖之景,沿湖漫步,不远就是孩子们的天堂,旋转木马、儿童乐园、海盗船、大摆钟这些都是女儿所爱,每次她都像温习功课那样,一个不落地玩一遍。
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家境并不宽裕,即便柳湖每人要2元5角钱的门票,可到了寒暑假期父母就会选一个晴朗的日子,领我来玩。儿童乐园、哈哈镜、动物园、碰碰船等都是我所喜爱的,他们则坐在湖边的椅子上,看我满脸欢笑,母亲不时过来给我递水擦汗。有一次,看我满头大汗从儿童乐园跑出来,父亲竟给我买了一份冰激凌,我清晰地记得,是一位年轻的叔叔用半圆形的金属夹子,从冰柜里夹出了三个比乒乓球略小一些的圆球,放在透明的塑料盒里。三个小球靠在一起,绿色的是哈密瓜味、黄色的是香蕉味、白色的奶油味,都极其可口,那年我大概6、7岁,第一次吃冰激凌,整个夏天都非常快乐。
妻子带女儿去玩了,我走过石桥,步入一座湖边小岛,在阁楼外的椅子上坐下,沏一杯春茶,看那些古老粗粝的柳树已有两人合抱之状,这就是已有160岁的“左公柳”。同治年间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驻兵平凉,厉兵秣马以“缓进速决”之策,为收复新疆做最后的筹备,沿路广植柳树,新建“柳湖书院”,并亲笔提联“得句会因缘竹鹤,著书不复窥园葵”。至今园中仍存“左公柳”150余株,这些古树见证了柳湖的历史变迁,亦是对左宗棠“抬棺出征”,收复疆域,为万代千秋中国人留下166万平方公里的广袤资产的历史窥见,更是对这位致死的爱国者与民族脊梁所创造的历史壮举和英雄伟业的无限缅怀与感恩。
柳絮落尽时,枝头却冒出新叶。生命无论卑微或伟大,终将消散于尘埃,却偏要在有限的旅程里,把每一次盘旋都算作一次认真地抵达,原来所有看似轻忽的告别,都是为了让生命在轮回里,重新长出更繁茂的春天。暮色四合前,一缕阳光斜斜地切过湖面,一片柳絮悠悠地飘进水里,跟着波纹晃了晃,终于沉了下去。我们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夕阳往回走,身后的柳湖渐渐暗下来,只剩那一颗颗老柳的轮廓,像一幅水墨,洇开在暮色的湖边。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林清玄笔下的“清欢”原不在远方,就在这石阶上的亦步亦趋,在柳絮沾衣的刹那温柔,在妻儿眼底的波光流转。当我把那些忙乱、忧烦的日子叠进柳湖晴雪,忽然懂得:人世最美的光阴,从来都不是追赶,而是慢下来,让心思柳絮般随风飘去,也许真能找到隐藏于命运中的那个水草丰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