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春分
文 / 苏沧桑
暮光消失后,夜雨将山后浦村裹进怀里。隔墙的老庙突然传来“咚”的一记鼓声。
父亲走在前面,领我穿过院墙与老庙之间的小弄,看见一场春雨的足迹在石板路上闪闪发亮。苔痕缀满石缝,春草在寂静中生长,这条青翠欲滴的小路,是故乡留给我的入口春分,“元鸟至,雷乃发生。始电”。燕子回巢,我回乡看望父母。在越来越密的鼓声和雨声里,我听见故乡万物生长,后山的梨花开了,河边的油菜花豌豆花开了,春茶抽芽,稻秧刚刚播下,雨传送过来一阵阵隐秘的香气,大地沉入了夜的深呼吸……
我还听见时间深处传来男女老少簪花喝酒、踏青赏景的欢声笑语,听见纸鸢在天空呼啸,上面写着希望天上的神能看到的一个个祝福。
回忆踏着鼓声蔓延到故乡的原点。一座很小的庙,一盏瓦数很低的电灯,一张旧桌,四五张矮凳,一个热水瓶,一个剃着平头、面相端庄的中年鼓词人,三个七八十岁的老年听众,热水瓶的影子投在墙上,唱词人的影子也投在墙上。扁鼓,牛筋琴,唱本,鼓签,快板,是他的全部行当,生、旦、净、末、丑的悲欢均由他一人承担。
故乡的春分之夜,仿佛来自古代。
父亲说,自古春分时节也是祭祀的时节。山后浦村每逢婚丧嫁娶、乔迁新居等,村里人就凑份子请唱词人来唱。唱前,先击鼓“打头通”,然后再唱正本,有神话、有断案的、也有历史的、世情的,有的一本唱一夜,有的唱两三夜。
今天大概是庙神寿日。老人们坐在昏暗的灯影里,似睡非睡,唱词人沉浸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古老的腔调,在夜色中盛放、枯萎。我忽然想,他不是唱给人听,而是唱给神听。
父亲说,记得吗?我们家从镇上搬过来时,也请唱词人到小庙唱过词,多热闹啊,庙里坐满了人,老老小小像一家人。现在没人听了,只有几个老人家会去,有时就只有一个人,那个管庙的人。
父亲说,你大概忘记了。
不是大概,是完全,彻底。如同我每次回家,在小镇边缘鳞次栉比的新建楼群间,怎么都找不到山后浦村的入口,那个曾经青翠欲滴的入口。此时此刻,一座老庙,一段唱词,成了那个青翠欲滴的入口,将我带进了一些记忆……蒙蒙细雨洒下温柔,亲吻着老树的嫩芽,呼唤出花苞的美梦,头顶着落花,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站在泥墙根,看着那些不请而来的邻人为他安家,为他镌刻出故乡的模样。掌灯了,小庙里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双双眼睛闪耀着星星的光芒,也照亮了年轻的唱词人,那时,他唱给神听,更是唱给人听。木门吱呀,推开山间的晨雾,也走出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而今夜过后,伴着夜行的火车,我将又一次远离,远离小院的桂花树,远离母亲的目光,远离春夜独自盛放枯萎的鼓词声。时光呼啸着迎面而来,我在春分复活的记忆,像春夜的鼓词声,将又一次与我背道而驰。交通的便利,让我们误以为故乡近在咫尺,其实,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远去。
“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终有一天,父辈们只在梦中出现,故乡那个青翠欲滴的入口,会成为一个伤口,一念及,舌尖便沾上涩涩的泪滴。多年后,当我再一次穿过春分的夜晚,穿过院墙与老庙之间的小弄,还会有一段鼓词在等我吗?不知道会是谁陪我,一起用目光捡起满地的雨水,或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