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浙江，微风轻拂城乡穿过古巷村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芬芳。端午姗姗来迟，农贸市场的竹篮里，却已再现艾草与菖蒲的碧绿身影。商贩手中轻巧地摆弄着深绿的叶片，将四五枝艾草与菖蒲并拢精致成束，轻轻摇曳于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那“二元一束”的叫卖声，如同岁月的香气，凝聚成鲜活的民俗记忆。
翻开泛黄的书页，艾草与菖蒲的倩影早在《诗经》中婆娑起舞。《荆楚岁时记》中“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的记载，为这抹翠绿注入了千年传承的民俗风情。在浙江先民的心中，端午的阳光带有阳刚之热，而艾草的辛香与菖蒲的剑形叶片，宛如天地间的天然药库，能将暑气与邪气一并驱散。
记忆中，父亲的身形常在端午前夕的晨雾中隐约出现。他腰挂磨亮的割草刀，肩挑着沾有露水的草束。门框两侧插上艾草与菖蒲，叶片挺拔如卫士手中的刀剑;香案上的草束斜斜探出，似向五谷之神呈上清香的信物;灶王爷前的那一束尤其精心，挑选叶片最肥厚的，让烟火气息与药香一齐飘向天际;即便是猪圈茅厕，也悬挂着，父亲说，牲畜也需要庇护，菖蒲如剑，可镇住阴湿之地的污气。
乡下的那座老屋，每当端午来临，窗棂间摇晃着绿意，角落里弥漫着辛香。母亲常言，端午的艾草菖蒲是“天灸”，能消除一整年的霉运。我们这些孩子追逐于草束之间，衣角留有星星点点的草汁，那抹绿意便成了我们童年最自然的香气，深深烙印在记忆之中。
当我能够握紧镰刀，方知这抹绿意的来之不易。艾草生在塘边田坎，叶片上的白绒如同月光轻抚，收割时发出“簌簌”的声响，割起相对容易，不一会儿便积成蓬松的草堆。而菖蒲藏于水泽深处，叶片修长似剑，根须却紧紧扎根于泥中。每次下水前，都要细心检查裤管是否卷高，是否系紧，生怕惊动水草中的“潜伏者”，我知道这些“潜伏者”多数无毒无害，但还是小心翼翼。
最惊心动魄的是在割菖蒲时遭遇水蛇。那次，我刚触及一丛叶肥的菖蒲，忽见水面泛起微小的涟漪，一条青灰色身影缓缓游来。我惊叫着后退，却被水草绊倒在浅滩，手中的菖蒲散落一地，泥浆溅在脸上，辨不清是汗还是水。母亲后来一边为我清洗伤口，一边笑斥：“菖蒲是水中的剑仙，蛇虫都得绕道，你呀，是自己在吓自己。”
即便如此，我仍偏爱那些生长在浅滩的“袖珍菖蒲”。它们叶片细长如少女的眉，却在贫瘠的泥沙中顽强生长。每次我捧着这样的草束回家，母亲总是摇头：“虽然瘦弱，却像你小时候挑食的模样。”话音未落，却又细心地将它们插进陶罐，置于窗台最显眼处。后来我明白，这哪里是嫌弃，分明是将对儿女的牵挂，深藏在绿意之中。
离开浙中走出乡下那年，母亲往我们的行李箱里塞了一小束晒干的艾草，叮嘱湿气重时可用。异乡的端午未必有古巷村陌的清香，钢筋水泥之间长不出菖蒲的剑叶。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我在房门挂上超市购买的艾草束，叶片蔫蔫的，如同失落的游子。妻子见我神情落寞，便展示出浙西包粽子的传统技艺，糯米包裹着红豆、鲜肉板栗，尽管技艺精湛，味道独特，却始终煮不出老家柴火灶的香气。
直到那年在婺城的花木市场种植基地，我见到了一望无际的艾草田。五月的阳光下，深绿的叶片层叠起伏，酷似打翻的颜料桶满地尽染。种植户告诉我，现在的艾草不仅是民俗象征，更是香包、精油的原料，远销千里之外，形成产业链。谈及菖蒲时，他指向远处的人工水塘：“那片长得慢，但老辈人只认这个理，说端午的菖蒲必须沾过露水，才有驱邪的灵气。”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民俗的根须深深植根于岁月深处。当机械化替代手工割下第一株艾草时，传统的民族文化并未断裂，而是以另一种形态在新时代绽放。母亲至今仍会在端午前提醒：“记得买两把菖蒲，要挑叶片挺直的，像把青锋剑才好。”她不知产业链，只记得老祖宗的规矩，那是刻入骨髓的文化基因。
又逢端午，艾草与菖蒲的香气弥漫。我在门前摆放新鲜的艾草与菖蒲。邻家的孩子路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我摘下一片艾草叶，轻轻揉碎，让辛香在掌心弥漫：“这是端午的味道，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护身符。”孩子似懂非懂，却将草叶夹进了书本，如同收藏一叶珍贵的植物标本。
如今的浙江，农贸市场的艾草束依旧二元三元，只是多了真空包装的香包，锦缎上绣着五毒图案，艾草的香气若隐若现。年轻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端午仪式感”，镜头扫过门上的菖蒲，弹幕中飘满了“安康”的祝福。传统与现代在这抹绿意中温柔碰撞，恰似菖蒲的根系，一边深深扎根于历史的泥土，一边承接新时代的雨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的内涵，在创新中扩大延伸。
风穿过门楣，艾草菖蒲轻轻摇曳，展现千年未改的姿态。这不是简单的草木清香，而是文明的香火在代代传递。当我们在端午挂上艾草时，指尖触碰的不只是叶片的纹理，更是千万双手的温度——那些在水泽边弯腰的先民，在灶前忙碌的母亲，在田垄间割草的父亲，都在这抹绿意里凝结成了民族的精神图腾。
暮色中的浙江大地，艾草菖蒲的香气正随着炊烟升起，飘过青瓦白墙，飘过钢筋水泥，飘向每个心怀乡愁的人。这是岁月酿成的民俗美酒，杯盏相碰间，听见的是千年文明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