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院子内外各种绣球唱着脸谱,青、白、绿、红、蓝、粉、紫......虎头茉莉重瓣的花清清白白。榴花最正的红在绿得清翠的叶间盛大而跳脱。
我站在厨房择菜,洗水果,洗碗碟,不经意一抬眼,就瞥见一窗绿,视野再扩展一点,木栅栏外一片茵茵的柔光。
喜欢像少年一样青白的初夏。初夏的绿荫里隐匿着一个带着青草气息的传统节日,一段千年的情思。
那天清晨,我与先生沐着初夏的晨光去西郊农贸市场。走过灰砖铺砌的整洁街道,沿街店铺的早餐点腾腾的炊烟,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袅袅。马路与街道之间,一条窄窄的溪水咕咕咕流淌,似永也流不尽,呈地老天荒之势。一栋栋建筑的走势和布局纵横交错,形成街道,一代又一代乡村的人住进建筑,建构起城市。我们是其中的一员,也因此有了故乡和他乡。
八点过,集市人迹熙攘。
应季水果荟萃。——汶川车厘子,翠绿的叶映衬着,焱焱熠熠,娇艳欲滴,隔着十几步远,慑人眼目。一车车、一篓篓黄澄澄的龙泉五星枇杷前,围着挑挑拣拣的买家,小贩一心三用,递袋子、称重并吆喝着“不选,过捧”。在美艳动人的车厘子和声势浩大的枇杷之间,被碧色桃叶簇拥的红彤彤的油桃,颇有些小家碧玉的安静。
中国的传统节日,落到具体处,是食、是味、是色。端午的气息就是如此包围过来的,吸在肺间,渗入血中,元气倍增。
街边,一个精瘦的爷爷坐在地上。他坐在那里,身上自带一种乡气。面前一堆陈艾,一堆菖蒲,捆扎成一束一束的。清香扑人。
卖咸鸭蛋、松花皮蛋的摊点明显多起来。淡青的咸鸭蛋筐上,半只切开的熟咸鸭蛋样品,红红的溏心,油润欲滴。皮蛋筐上,一只磕掉灰剥了壳的皮蛋,黝黑有韧性。未尝,滋味已涌上心头。
岔街口,一个年长的婆婆坐在马扎上,面前堆码着扎成把的苇叶。围着苇叶摊的也是年纪不相上下的婆婆。她们或挑选,或等待称量,或观望。卖苇叶的婆婆称一把报出一个钱数。
有家店铺现包粽子。一个盆里泡着焯过水的蓼叶,一个盆里是泡得胀鼓鼓的糯米,几个小不锈钢盆里是配料(咸蛋黄、腊肉、五花肉、红豆),筲箕里已有包好的粽子,红绳绿叶。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粽子,煮着一碗烟火,煮着岁月静好。
也有乡亲卖包好的成粽。一串一串青青的粽子堆码在竹匾里。我伸手捏了捏粽子,手感松软。经验告诉我,煮熟了,没什么嚼劲。
在成渝地区,咸鸭蛋、松花皮蛋、粽子和陈艾菖蒲是端午的标配。我老家的端午,家家吃苦藠、红苋菜。苦藠炖猪蹄是最典型的烹饪方式、也是很家常的菜式。见着这些,就见着一个青青的端午。当然,犹显韵致的是一场涨端午水的雨。灵性的雨洇染出一幅画:雨后湿漉漉的清凉和惹眼的绿;墙垣上盛开的风车茉莉,挎着篮子、沿着墙根叫卖栀子花的人;古朴、年代感的建筑,幽深的街巷;巷子里挂陈艾菖蒲束的门楣和厨房里飘出的粽香。这是旧时的图画,也是现世的生活。
端午逼近的日子,多次想起“长五间”院子。想起姑娘们坐在院子里绣端午香包,母亲们曾坐在院子里,左手苇叶、右手糯米包粽子的影像。那是极遥远的、又永远切近,既松弛又有远意的日子。多年来,不管我晃荡到哪里,不论我晃荡了多少年,“长五间”院子的端午像刺青一样雕刻在我记忆的墙上。院子再不是从前的院子,再也寻不见那个都是邹姓人家媳妇的母亲们一起包粽子的端午。
记忆与现实隔着多少距离呢?是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还是二十年的光阴?
二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
2005年,父亲长往。母亲去了城里。那个盛满童年、少年时光的长五间院子成了我的故乡。母亲的家里,端午已经不包粽子了。外甥女逢节买了粽子礼盒送回去,那些粽子能在冰箱里待到过年。端午节前,给母亲打电话,问她包粽子没。母亲说你姐姐昨晚称了粽子回来的。她没安排包,我也就懒得包了。我心里是明白的,只要我和小四回去,只要我们想吃,姐姐安不安排母亲都会欣然包粽子。只是,我们都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天涯,没人消费,母亲的粽子包不起劲儿。
生活往往充满悖论,既期待孩子承欢膝下,又想孩子飞得高,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此事古难全。姐姐几乎没有操持传统节日的经验,久而久之,气氛就淡了。思忖至此,心里涌起一种透明的哀伤:没了仪式感,便失去了奔赴的动因。
去年夏天,我带着母亲和妹妹来成都住了几天。母亲坐在厨房阳台包粽子,包完粽子又亲自放进锅里、守着煮。她说,手上的力道不够了,担心扎不紧,粽子煮了可能会散。母亲老了。
万物都会老。只要有人接力,常忆常新。年年岁岁,我在每个充满思念的日子踌躇。一端惦念给予我生命的人,一端思念我给予生命的人。
2019年端午前夕,我打电话叫女儿回家过节。我买了苇叶、糯米,备了红豆、枣子和腊肉,等她从学校回来一起包粽子。她将去大洋彼岸求学,记着端午,就记住了一个中国人的属性。
我固执地喜欢端午节,喜欢吃粽子。喜欢端午的物像更甚。青青的粽叶,泛着清新水光的菖蒲和陈艾,为张罗节日忙碌、晃动的人影,以及初夏清凉的雨,都是那么入心,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脱离这些载体,以诗、以歌、以颂来抒发,都显得空乏。
那天看了一个卖粽子的直播间。马蹄粽、三角粽,糯叽叽油润润的粽子,逗人食欲。我开始想念母亲。思绪长途跋涉,回到那个竹林掩映、名叫“长五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尚住着五位老人,——我的小叔小婶,云成哥和赵大嫂,及另一个寡居的堂嫂。寡居的堂嫂守着她的疯女儿。我家的老宅和那栋蓝色的小楼,父亲走了二十年,就成了荒词旧笺。这是多么令人心痛又令人哀伤的事啊!
如果有一个儿时的伙伴吆喝一声“回长五间包粽子”,我会义无反顾奔她而去。没有人吆喝。
曾经风光无限的长五间院子很寥落,证明院子里的后辈出离得很彻底。
院子里走出去的人,分两类。一类是务工外出的,一类是靠知识在城市生根的。早些年,上一代人尚健在,不论读书的还是外出务工的,一到过年都回长五间院子。那时,我还在念高中,院东头的三兄弟生意做得很是红火。三兄弟一表人才,娶的嫂子一个比一个漂亮,走路带着风,春风得意马蹄急。岩上那家读书走出去的年轻人,娶了一个煤矿老板的女儿做老婆。年轻人不知怎么说动了院东头三兄弟投资,三兄弟很快变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之后,再未见过三个堂兄和漂亮的嫂子们回长五间。应了姜喜宝说宋佳明的话: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实又厉害了三分。
此图摄影:陶立夏
“长五间”院子,已难见到一个孩童嬉闹的声音。村庄老了。
宗族秩序瓦解,宗族意识淡泊,传统文化习俗的主体和载体匮乏,势必淡化得更快。汪曾祺先生在编《知味集》时,发现写大菜的文很少,势必阻滞饮食文化的发展。先生后记中写道:“鲥鱼卖到一斤百元以上,北京较大的甲鱼七十一斤,作家,谁吃得起?名贵的东西,已经成了走门子行贿的手段。买的人不吃,吃的人不买。而这些受贿者又只吃而不懂写,瞎吃一通,或懂吃又不会写,于是,作家就只能写豆腐。”
年轻时码字,情有所寄,隐秘中总能读见一个人的影像。彼时,内心期待回应。这些年码字,没有特定的读者,它大方得体,属于所有人。
这篇写在端午前夕的文字,便又有了年轻时码字的心肠。但愿我们的原乡、我们的土地,不至于死去。我的期望或许要落空。时间作河,言若碎石。多年前,我站在雨中的枫桥景区,听着寒山寺厚重沉稳的钟声,悟出一个道理。枫桥景区、桃花潭、岳阳楼、滕王阁、泰山之所以风流千古,皆因历代诗文。
此时,我像一棵立于垭口的大树,向远处是守望,转身是回望。
2025年端午前夕于半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