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以前，或者三十年以前，当我告别了童年，走向青年的时候，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脚穿一双镶有白边的新布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乡的风岭村。
从此以后，我把自己身上曾经发生在那里的往事，留在了那一片红土地里。我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不停，在人家经历过的道路上奔跑，我来不及看清城市里匆匆而过的脸庞，——我也一并消失在人家的记忆里，——那些陌生的风景，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留下了烟火的沧桑和一地的鸡毛。
现在好了，我已经是中年人了，那些奔跑中带起的风尘凝结在我的脸上，形成了岁月的一道道刀痕，童年的往事更像稀松的头发——每掉落一根，却又清晰地记起一件往事来，——也许多年以后，我的快乐只会留存在记忆里。
童年的每一桩往事，都写在一张发黄的纸片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摊开来，用颤抖的手把它抹平。那些旧迹带着岁月的霉味，隐藏在夏夜的月光中；黑暗的天空里，闪烁的星星是它们诱人的眼睛；它们停留在虫鸣声里，尽情地欢唱；在一片稻香中竭力地呼吸；又在过去若干年的岁月里闪着萤火虫的光……
许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独自回到了竹林下的那间老屋里。那时候，夕阳还停留在天边，满天火红的彩霞，把那一弯山村，装饰得迷人而浪漫。小河面的水波，揉碎了那些霞光，又温柔地抚平着它们的伤痕，霞光与水面，——是一对浪漫的情侣。水面与天空之间，隔着一层一层的山梁子，暮霭渐浓，孤鹜蹁跹，掠过水面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梁子上了。
收工回来的农人，扛着锄头，背着背篓，沿着村口的小路，披着一袭霞光，走进竹丛下的炊烟里。一条老狗走在前面，羊儿“咩咩”地拥挤在小路上，它们一起飘进我的脑海里，组成了竹林下的旧梦。
夜已经很深了，我躺在竹林下那间老屋里的一张旧式木床上，辗转着难以入眠。童年的时光大戏，悄悄地在老屋外面的夜空里上演，尽管外面的暑气未消，扰人的蚊虫，在黑暗里寻找着我的毛孔，然而梦里的快乐，让那些嘈杂和痛痒消失得一干二净。童年的美好时光里，睡眠很少，总是一直清醒着，即使是梦，梦里也会停留在一片虫鸣声里。而当我开始变老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将要困死在梦里，——疲倦让我总有睡不完的觉，发不完的呆。
晚霞收尽之时，像多少年前的童年一样，我坐在小河边的一块石头上，除了感受到红土地里的温度，风岭村繁忙的一天，全被黑夜收藏了。我那瘦小的身子，也一并隐藏在黑暗里。人想要恢复童年，只要重演过去干的蠢事就好了；我现在想获得一种简单的快乐，因为这才是复杂人生的归属，所以我尽力地回忆童年的趣事。
我脚下这片厚重的红土地，除了能让庄稼生长，也能收集白天的阳光，——阳光的温度，一缕缕地深埋在泥土的胸中，夜里的时候，泥土把它们释放出来，让黑夜里的生命不再感到寒凉和孤独。温度是土地最善良的品德，夏日里丰茂的庄稼，全部温暖地睡在土地上。
晚风吹来，小河边的稻田里，飘来的蛙声和虫鸣有一种谷物的味道。那些声音里的气息，既响亮又浓烈，像久酿的川酒，——几千年的陈味，总是萦绕在这一片丰沃的土地上。当人们在秋天里举起酒杯，一起醉倒的，除了那些疲惫的身体，风岭村里的每一株草，也被醺得东倒西歪。
有一年秋天，二弟在沽酒的路上，偷偷地品尝过初酿的高粱，他说除了一阵呛人的酸味，后面剩下的全是甜蜜。他醉在秋天的一片草地里，太阳落山的时候，一条路过的老狗把他唤醒。他说自己终于像一株草一样睡在土地上了，——那一场酒醉后的梦，像野草一样，一直在他的人生历程里猛长。
我也想像二弟一样，醉在这一片土地上，与草做一场同样的梦。我希望把自己的光脚丫深埋在红泥土里，那样我的血脉与草根就会融为一体。细细的红泥土像小河里流动的水，温柔地抚摸过我的脚板，让我全身感到舒服和惬意。
我脱掉身上积满汗渍的衣服和裤子，像童年一样，一丝不挂地跳进小河里。那一漾一漾的水波，冲刷和抚摸着我的身体，连同我在城里带回的世俗浊气一起给洗掉了，——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这样轻松地感受到一种轻盈。也许一阵风，会把我带到风岭村的空中，那样的话，我将在黑夜里飘进人家的梦里。
有些人的梦，也许会让我驻足停留。谷子说，在她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我存在着。谷子现在再也不会生活在竹林下的老屋里了，她被别人的梦骗到了远方。她的梦在人家的梦里，是人家把她的梦偷走了。所以，现在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件花格的衣服，一条长长的辫子。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对着我微微一笑，——那些梦，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把它们全种在这一片红土地里了。
此时，我希望小河里的水，能把我的梦也洗去。那样的话，我的人生就变得干净而苍白，快乐而简单。
小河里的水呀，依然静静地流淌着，而在水里扑腾的人，已经变得笨重不堪——一个人的梦太多，他就再也无法轻盈起来。然而梦醒时候，一切都是空空的样儿。
小河边曾经的欢乐，已经不再拥有了。那些在河沿边洗衣淘菜的女人们，那些光着屁股在水里嬉戏的孩子们——我的二弟、三弟呢！他们都生活在成年人的梦里。在他们的梦境里，我显得无能为力。——庆幸的是，在这一个夏夜，还有我一个人孤独地守在风岭村的小河边。
我擦干身上的水珠，一轮明月正好出现在天空里，我与小河、与月光一下子就融入在一起了。皎洁的月光映在水面上，有一种迷离和恍惚之感。月亮依然明亮而静谧，它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无论风岭村如何变化，它的光辉依然清冷，它的形状依然随时圆缺，它带着历史的视角，冷静地看着地下的一切。
它曾经照见过风岭村的旧人，——在一轮明月下，芭蕉影影，蛐蛐幽鸣，婆婆摇着蒲扇，从古老的故事一直讲到梦里去了。蒲扇的风啊！是童年一道凉爽的美景，它在夜空里飘荡。它的褶皱的缝隙里，是时光流走的痕迹，我摸不着流动的风，却摸着了褶皱的伤痛。月光啊！留一缕归乡的路罢，让过去的人，远行的游子，都能回到这片红土地上来！
星星散落在天边各处，像风岭村走出去的人一样，四海为家。每一个离开风岭村的人，在天上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只不过，有些隐没了，有些正闪耀着光辉。湛蓝的天空里，一颗星星从天空中划出了长长的光线，无声无息地坠在这片土地上了。我寻着那一线光望去，却什么也没有，——也许在远处的灵魂，最终都会回到土地里。
星星多么地遥远。它们的光辉，只是淡淡地一点一点，在远处，水面与星星离得很近，如果不是仔细辨认的话，那些星星似乎生活在水里。
它们从水面又飘出来，一闪一闪地向空中飘去——也许，萤火虫就是水里的星星，它们是黑夜里独自提灯夜行的人。它们在夏夜里出现，是一种纯洁的精灵。
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它们了，我的文字里，又有多少年没有写过它们的名字。不知道这样的世界，是否还有它们的容身之所？曾经捉萤火虫的少年已经老去，在岁月里已经腾不出一个空的瓶子来装它们了。
那些留在老旧笔记本上的文字已经变黄，是否还闪着萤光？今夜，我突然在黑色的空间里，与它们相遇了，这让我想起一闪而过的童年往事。我曾经走过它们提灯的那一段小路，从此就和自己的童年分手了。
夜已经深沉，母亲在村口呼唤我回家的声音，在苍茫的夜色里回荡，——她的声音古老而温暖，像一首唱不完的童谣。
我再回头看时，那一段萤光的小路已经被野草占完，被月光填满……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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