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母亲轮到在我家生活。母亲80岁了,除了腿脚略微有点不便,其他各方面都还好。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阴雨的天气,房间里不免地暗淡,气温也比较低,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下午2点多,生物钟叫醒了我,睡眼朦胧地从卧室出来到客厅,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靠阳台的那头,正在低头缝补着一条裤子。母亲正在努力地把裤脚的边抿起来,然后用针线缝上。其时室内的光线实在不算好,母亲弯腰低头的身影,似乎被阳台透进来的光线镀上了一层银边,又像是一幅画定格在我的眼前。于是,母亲年轻时候做针线活的情景,突然之间一幕幕浮现出来,让我一刹那之间恍惚在了这时空之中。
母亲的针线活,主要是给我们补补衣服,钉钉纽扣,最多的是给我们做鞋。记得小时候,我们比较顽皮,袖子的肘部,裤子的屁股后头和膝盖部位,总是容易破,每每这时,母亲总是打晚给我们补衣服,因为白天需要干农活。母亲补出的裤子,就没有三婶补得漂亮。三婶总是把一块布从里面托在衣服的破损处,然后用针线从外面把破洞熨帖地附着在衬托的布上,再从里面把多余的布头修剪掉,这样补出的破洞远看是看不出来的。而母亲只是从外面搞一块布,裁成四方形,往破洞上一贴,然后用线沿着布的四周缝到衣服上,这样补出的裤子,大补丁显而易见,一点也不好看。
母亲做鞋的手艺也不算很好,充其量是在村里算中等偏上一点的。当然,这也不能怪母亲,因为母亲那时候每年都要做二三十双鞋。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个,加上父母亲以及奶奶、外公外婆和舅舅,母亲可不每年要做二三十双鞋子,用千针万线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了。
每年到了秋冬交际的农闲时节,母亲就会从家里找出一些旧衣服拆了,然后用面粉打出浆糊,把这些破布一层层地糊在桌面和床板上,做成做鞋用的内撑材料,称之为打袼褙。袼褙打好了晒干了,母亲就会拿出一本很厚的书,里面夹着很多用纸剪成的鞋底和鞋帮的纸样子,母亲就用这些袼褙裁剪出很多鞋底和鞋帮的半成品,做鞋的工作也就正式开始了。
最费力的活就是纳鞋底,首先需要制作纳鞋底的纳底线。那个时候,这样的线是买不到的,都是奶奶用纺绵车纺出来的线编织出来的粗棉线,一根一根的大约有两米长。这样的棉线在纳鞋底之前必须要设好纫头,就是把线的一头做成渐细的状态,这样才能穿到纳鞋底用的大针针鼻里去。纳鞋底的时候,必须要在右手的中指上带上顶针,就是一个宽约1.5厘米的鉄箍箍。说到这个顶针,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谜语:
弟兄四五个,
娶个麻婆子,
问她跟老几,
她要跟老三。
这个谜语就很形象地描述了顶针的外形、戴法。有了顶针的帮忙,把针线从厚厚的千层布鞋底穿出去就容易得多了,但即便这样,有时候也难免会遇到浆糊糊得太多的地方,穿是穿出去了,但却留着针鼻子卡住了,这时候母亲就不得不用牙齿咬住针往外拔。一看到母亲用牙齿拔针,我就感觉到牙齿酸,现在想起那个情景,不禁也会口腔里泛酸水。
就这样,母亲纳鞋底纳呀纳,多少次,我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纳鞋底。母亲在一块千层底的白色鞋底上穿针引线,还怕手汗弄黑了鞋底,于是用一块布包着手拿的部分,这样纳出鞋底雪白雪白的,村里的婶子们、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啧啧称赞,后来大家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纳鞋底的时候都用一块布包着鞋底了。
母亲纳鞋底有一个动作,我当时很不能理解,就是纳一会鞋底,就把针在头发上或者额头上蹭一蹭,后来发现三婶也是这样。长大后终于想明白了,那是要蹭一点头发上的油质,这样穿针会更加顺滑。
到了做鞋帮子的时候,也就快过年了。这时候往往也就下雪了,外面下着大雪,家里生着煤炉子,母亲就坐在煤炉子边“上鞋”。对,就叫上鞋。就是把鞋帮子和鞋底子合成到一起,一双鞋子就做好了。母亲做出的鞋帮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小襟口,就是直接在一块鞋面上掏出一个口用来把脚穿进鞋里,这种鞋老式不好看,我们都讨厌穿。另一种是带鱼眼扣的松紧鞋,就是在鞋口的位置装上鱼眼扣和松紧,款式好看,但做工比较复杂。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小襟口鞋在我们家基本上只做给父亲、奶奶、外公外婆了,连舅舅的鞋也都做成鱼眼扣鞋了。
一般说来,每个人每年都给做一双单鞋一双棉鞋。但自从一件事情发生后,每年母亲都会给我多做一双鞋。
那年我五六岁吧,我从小就喜欢跑跳,所以穿鞋子也废,所以我的鞋底靠前脚掌部分早早地就磨得快通了。有一次,父亲从单位弄了辆拖拉机拉了几千斤煤来家。等二叔三叔把煤卸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都跑到拖拉机上去玩。正玩得起劲,父亲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我下来。于是我们都慌忙往下跑,结果我一脚踢在一把铲煤的铁锹上,锋利的铁锹一下子扎破了仅剩一层薄薄的布的鞋底,扎在了我右脚的中趾头上。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怎样的疼痛,可是当我跳下车走路,就感觉鞋子里很滑。母亲看到我走路的姿势不对,再仔细一看,我走过的脚印上竟然有鲜血。母亲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脱掉我的鞋子,看到我的脚趾头快要断掉了,母亲一下子变了腔调地喊着父亲:他伯,青子的脚趾头断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我跑到屋里,撕了一块布,把我的脚紧紧地缠裹起来。后来当然是去医院缝针,包扎,所幸后来脚趾头长好了。
也许是因祸得福吧,自从这次脚趾受伤后,每年母亲都会给我多做一双鞋。
直到后来有了解放牌球鞋,母亲给我们做鞋也就越来越少了,再到后来有了回力鞋,我们也就懒得穿母亲做的鞋了。
新的时代,新的生活,走在大街上,偶尔也能看到有人穿着老布鞋,但那些大都是机器生产出来的,就连最有名的老北京布鞋,恐怕也多是机器纳的鞋底吧。母亲做的布鞋,也许只能留存在记忆中了。甚至,就连母亲的针线活也只能是留存在记忆中了吧。
今天,又看到母亲做针线活,母亲低着头,把缝补的活计凑的很近,勉强能穿针引线地缝补着。于是,我打趣地说:妈,是我们不孝顺吗,还让您穿缝补的衣服。母亲一下子有点局促,说:哎呀,就这裤子边开了一点线,其他地方都是好好的,扔了可惜了。我赶紧说:妈,您别介意,我是跟您说着玩呢。另外,我看你也是闲着没事干,或者说,你是要找找做针线活的感觉吧。母亲未置可否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