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有一辆车从地坛的东天门,也许是西天门,经过石门,缓缓驶入园中,车上坐着一位青年。说是车,其实是用自行车改造的手摇轮椅,车上的青年后来成为知名作家,他就是史铁生。
轮椅车在这个园子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十五年。史铁生说:“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待过”。他又说:“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
地坛占地42.7万平方米,即使除去轮椅不能到达的祭坛和其他几座殿堂,在十五年里,这车走过了多少的距离,留下了怎样的车辙,似乎是成了未解之谜。
车有车路,马有马道。
时间抹去了记忆,人们与大自然那些亲密的交织,却总有一些蛛丝马迹的存在。从两千多年前的秦直道,到汉唐的丝绸之路,再到遥远的茶马古道,历经岁月沧桑,经过无数车马的碾压,依然有痕迹留于世间。
地坛会有轮椅车走过的印记吗?
立冬后的北京,照例应该树叶枯萎,花草凋零。可今年的北京,较往年同期温度偏高,秋天还没有走远,各大公园的热点还是“秋天进行曲”,地坛公园也是如此。趁着“金秋银杏 地坛之旅”城市市集的高潮还没有散去,带着对地坛的好奇和渴望,我来到这园子,一探究竟,设想能寻觅到史铁生的轮椅车留下的某一些痕迹。
我从地坛的南天门而入。
地坛呈正方形布局,东西轴线居中,南北轴线则偏东。由南向北,依次为皇祈室、方泽坛、银杏大道,西北角有斋宫、钟楼、神马殿,西南角有神库、宰牲亭,东南角是柏树林。东北角是中华医药养生园,这里,就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反复提到的那片小树林。
祭坛、殿堂经过整修已然没有了当年破败的样子。墙的琉璃是灰色,方泽坛的琉璃是黄色、神马圈的琉璃则是绿色,在阳光映照下,琉璃散发出靓丽的光彩,为这座古老的园子增添了新的生机。
祭坛周长约一千米。史铁生说,有一个跑者,是他的朋友,每日要绕祭坛跑20圈,够两万米。
祭坛的周围是苍黑的古柏,有一些侧柏,有一些桧柏,若不仔细观察它们的树叶,很难把它们有所区别。有些古树,树径之粗大,要三、五人才可以合围。这些树栽种于明代建坛之初,树龄约400多年。其树型挺拔,犹如将军一般指挥若定,有名曰“大将军”。所有的古树,都挂着绿色的铭牌,标注有认养人、树种、编号、认养期限。
地坛的东北角,曾经是一片茂密的矮树丛,史铁生在这里待的时间最多,或读书,或静思,或观察园子里的人与景。他选择了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作,因为他会怕有人知道他在写作,又写不成反落得尴尬。在这里,我试图还原当年的场景,究竟是在哪一片树下,哪一个角落,史铁生完成了那些让他成名的作品呢?环顾四周,不见了矮树林,取而代之的是按金(主肺)、木(主肝)、水(主肾)、火(主胆)、土(主脾)组成的中医养生园,种植了一些中草药,还铺设了青砖步道。在我失望之际,发现养生园的附近,有不多大树,兴许是当年的矮树已经长大,树下却还是黄土地,我一阵惊喜,随手拍照下来。
我幻想着,这里,史铁生和他的轮椅车必定是来过的。彼时,春天,车轮滚过青青的野草,小草会感到轮椅上的人,正在承受健康与生活的压力是那么的沉重;夏天,轮椅车走过的车辙里,会有觅食的小鸟,找寻散落的草籽;秋天,散落在园子中的各色彩叶,让轮椅车和车上的人不再单调乏味;冬天,雪后的地里,留下的是边界清晰而透着坚定的印记,透露着一位残疾青年在与命运做不屈的抗争。
轮椅车还曾走过哪里?等待我去寻觅的呢?
我按图索骥,照着《我与地坛》的描述,到了西北角,想一睹与这园子一般年纪的古钟,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是史铁生笔下的那座青铜大钟模样吗?可惜钟楼不对游客开放,只能作罢。我想,封闭门窗的木制格栅中,不知哪一处,会有雨燕筑了窝。雨燕,在北京常见,经常也飞入寻常百姓的屋檐,筑巢安家。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怎么可以落下可爱的雨燕呢?
我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在一条长椅上,四下环顾。草地上的螳螂、蚂蚱、蜻蜓没有了它们的踪影,知了大约感受到夏去秋来,现在已是立冬,便在哪里“躲”了起来。鸽子是有的,喂养的广场鸽,体型肥硕,走起来,一摇一晃,对路人的“投喂”来者不拒。没有了家鸽的到访,园子的上空少了鸽哨的特有韵律。麻雀还是不少,在树丛中飞来飞去,或在青石板的路上觅食,也许是它们对“热闹”司空见惯了,并不害怕路过的行人,“惊弓之鸟”不见了踪影。
这样走走停停,偶尔抬头看看园子里的游客,络绎不绝的人们,或是独行者,或三三俩俩,或十几人的小团队,拍照打卡的,发抖音的,传视频的,他们都在忙碌着。城市集市沿园子的东西轴线一字摆开,在东北空地处,见缝插针,临时搭建了儿童乐园,还有套圈的游戏。西天门附近有十几对舞者在音乐的伴奏下,跳着国标舞,还有老师在一旁指导教学。人最多之处,莫过于银杏大道,都在摆着各种姿势拍照,赶在黄叶茂盛的最佳时间,想把美丽的秋色,收入自己的生活中。
在这硕大的园子中,此刻只我一个人,有着特殊的“使命”,来寻觅一段历史的踪迹。我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朝觐”者,来拜谒一位著名作家的精神故乡。我这样想。
岁月如歌,十五年与地坛相伴,史铁生与地坛恰似相恋了多年的情侣,早已化为彼此,身体与灵魂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作者写到:“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是地坛的什么,令史铁生魂牵梦绕?他家离地坛很近,或地坛离他家很近,缘分之外,不能不是地坛的神奇与魅力。
现在,祭坛、宫殿、古树,还都在那里,这儿还是地坛,它们是古老的过去。曾经,轮椅和那位年轻人的故事,却已化作墨香,成了文字,固化到了《我与地坛》的字里行间,成为永久的未来。
也许是偶然,在众多游人中,遇到了三位坐轮椅车的游客。一位是在八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背靠阳光,双腿搭在一段低矮的墙上,双目微合,在尽情地享受秋日空气的味道;那轮椅上的男性老者,与推车的中年妇女,应该是父女,从他们对话中,好像是地坛的常客;北天门的轮椅上是一位中年男性,手持照相机,随着镜头的移动,不停地在拍照。
生活常常是昨日重现。史铁生走了,留下了不朽之作《我与地坛》,他是幸运的,轮椅没有成为他生活的羁绊,他的每一部作品,犹如车轮行走后车辙融入大地一样,早已进入了人们的心里。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像史铁生一样的人,需要依靠轮椅生存,他们没有名利加身,可能是邻居大叔、大妈,可能是父母,可能是兄弟姐妹,还可能是陌路人,或是你我的余生。恰是这样一种不完美,才凸显健康、生命的弥足珍贵,也因这样一种存在,才衬托出世界的完美。让我们为所有轮椅上的苍生,祈祷,祝福吧!
临别地坛时,想着以什么做此行的结束呢?我俯身拾起散落在园子里的红色叶子,这是元宝枫树送给秋天的礼物;又捡拾几片黄色的叶子,它们来自银杏树的无私馈赠;我从背包里掏出携带的《我与地坛》,将树叶小心附在封面,阳光映照下,拿出手机拍照,存照于此!
地坛,我走了。我们相约再见!
2024年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