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熙攘攘的沿江路拐入小巷，渐次少了一些声息。巷内横七竖八的竹竿晾衣架，攀缘在红砖小楼之间，并和各色斜空穿过的电线相互交缠。紫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普通衣衫，飘飘荡荡被衔在空中，像是一幅幅五颜六色的万国旗。
天刚麻麻亮，大爷就拖出长长的水管浇花，跑步锻炼的大哥呼吸生猛的气息，在一旁匆匆而过。铺子里新炸的油条在空气里盘旋出油腻鲜香的味道，夹杂着蒸出来的糯米糕香。吃过早点的大叔坐在路边，抽着香烟，吐着烟圈。
麻石条铺就的路面，有几个孩子在嬉戏打闹。走在前面的是一对买菜回来的老人，俩人正在说着拎在手中的鱼是清蒸还是红烧。路边灯杆上贴满了租房小广告，巷子里的那家理发店，每天转着蓝白红相间的圆筒，迎接着来这里剪头发的人。理发店隔壁的日杂店门前，放着一个掉了颜色的旧木茶几，茶几上摆放一只电磁炉。酱油、醋、盐和味精等佐料，放在茶几旁的小纸箱内，旁边堆着一只铁锅和炒菜的铲子，眼前一切透着一种小城辨识度很高的、属于市井的油滑气。对于这些，巷子里的人司空见惯，然而对于行人，却是一种景致。
路右侧那家颇具规模的老宅，旧木支撑的屋檐，时间和风雨磨损了当年的风光，老房子保存着历史的痕迹，却坐落在被遗忘的路口。一条断了尾巴的黄狗卧在门坎上晒着从屋顶漏下来的春阳，屋角的残碑记录着当年曾国藩湘军攻打“长毛”的事迹，可那些名字，早已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像这样的老房子永远是不隔音的，屋外的风一丝一丝的，门窗是关不严的。楼上那个独居的中年男子，常常半夜仍睡不着，房间里电视重播《新闻联播》的声音，似乎诉说的是一种人性深夜的寂寞。门前八瓦的路灯静静地亮着，隔壁下夜班的男人推着“咣当咣当”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有时传出狗吠的声音，在斑驳的大门后，甚至可以听到院里的鸽子在嘀嘀咕咕说着梦话。
巷子的中段，有幢民国建筑的小洋楼，雕花贴色，罗密欧式铸铁的阳台，如今被风化得失去了过往，上面搭一块塑料三色布，丝毫浪漫也不存了。曾经费心雕琢、名师设计的花纹，不惜重金努力寻找的石材，被一个突兀的空调外挂机抹杀了格调。红色的、俗艳的不知名花朵，在苍黄的阳台上坠落，细碎花瓣在风中飘落如雨，似乎从中嗅出旧年的芬芳，昔日的繁华散落一地。
耳边传来如水的钢琴声，像是流泻一缕咖啡的浓香。听说多年前，屋里住着的是一根水葱似的小家碧玉，在自己的闺房里吟诗作文，可书本里的故事让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春心荡漾，思慕外面花红柳绿的世界，可也只能抬起头，仰望那四方的小小天空，听燕雀啁啾，看云卷云舒。窗棂上的蜘蛛网，编织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如今伊人已去，故事还在。远处，能够听见的江水的喧哗，近处，有卖桂花糕的声音在窗外阵阵响起，有一种歌之咏之的韵味。这样的场景，总容易让人恍惚，仿佛时空错乱，颇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又像是时光的余味。
空气里传来中药的气味，原来地上散落了一路的中药渣。收破烂的老头骑着满载废品的三轮车路过，后面人大声呼喊：掉了一个、掉了一个!他赶忙停车，把落在地上的纸盒重又捡起。磨刀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厨房里叮叮铛铛的声音。这些市声，是亲切的人间回响，是最真切的原汁原味。
贴着小巷走，靠墙边堆着收购来的旧书和老家具，一把老椅子，被铁链链在三轮车上。老井旁有卖菜的菜摊，一大早，江那边的菜农担着瓜果，背着葱蒜，在摆好的地摊上带着乡音叫卖一一春天的香椿与韭菜，夏日的西瓜与枇杷，秋天的虾蟹鱼鲜，冬天甜润的雪里蕻。这些活色生香，正是市井的底色。大榕树底下，精瘦的老师傅左手有节奏的推拉风箱，右手摇着爆米花机，周围是奔跑的孩子和柱拐杖的老人，还有布满屋墙和电线的爬山虎，都在努力成为巷子里的小小景点。
栀子花悄然开放在悠长的巷子里，花香唤起了整个春天。阿婆挎着篮子沿街叫卖，芬芳了整个小城。一枝报春红，在老屋院子里随风摇曳，芳香又飘到了街角，撩拨了巷子里的烟火，勾住了行人的脚步，落在了肩头，一低头，那是春天的温柔。
午后，巷道里传来了推着车子烤红薯、炒甜粟的小摊贩的叫卖声;那个在家把黄梅戏唱得震天响的大姐，却丝毫影响不到在堂屋把麻将搓得热火朝天的大爷大妈们。一抹淡淡的斜阳在深深的巷子里踯躅着，也洒在小饭馆门前支起的桌子上。像是约好了似的，小吃店一家家纷次点亮橘灯，炉子一开，大火一起，整条街就有了扑鼻的香气。几盘地道的小吃、肉串，牛肉、羊肉、鱿鱼、鸡翅、生蚝，在火炉里滋滋地冒着烟，肉香四溢，饭菜冒着肆意的火气，是快意江湖的味道。市井，就是这般寻常的细水流年。
前面那家老字号的“仁寿中药铺”，屋顶枯草萧疏，正门横额字迹斑驳脱落，但它曾是老巷的符号。春风得意马蹄疾，我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踏马而去的胡家二公子临风玉树的翩然，那肆意欢畅的放旷豪迈，是何等的潇洒风流，可最终也消失在岁月的河流。
孩子们流连忘返的那家小商店，店门口几台游戏机几乎没得空闲。每到夏日，店里的冰柜就从最里面隆重地请到门边，小小的牛奶棒冰拿在手里，怕化掉，舔一下，嘬一口，又不舍得太快吃完;冰柜里静静躺着的，当然也少不了冰淇淋中的爱马仕哈根达斯。一切古老、现代、文艺、传统、新潮的时尚元素，在这里都得以包容。
巷陌深深，仍是旧时的景致，是从前多情、多梦、温婉的时光。许是枕江倚湖，小巷的生活是水汽淋漓的鲜活，是岁月不移的沉稳。老房子与高耸插云的楼宇生长在一起，是旧，亦是新，新与旧层层叠叠，浸润在街巷故里，浸润了人们的心田。
窄窄的小巷，狭小、拥挤、古板、迟滞……没有玻璃墙，没有霓虹灯，在这里，时光好像放慢了脚步，置身其中，被一种流淌千载的古意围裹，一颗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又充满了万古如斯的惆怅。
浩荡的历史长风，带着温度，带着色彩，带着气味，带着触感，拂着谯楼，拂着振风塔，拂着街衢巷陌的芸芸众生。那些辉煌的、短暂的、永恒的、远去的、正来的……层层叠叠在风中，成为了她今日的模样。
任岁月倥偬，任世事沧桑，千年弥漫的烟火人情，沉淀在小巷深处，而住在这里的人们就是一场街头巷尾的幸福，他们是懒懒的，日子是慢慢的。懒懒与慢慢，堆叠出了生活本来的闲适。
我不是小巷的归人，只是常常经过这里，每次，想象自己是一缕风，轻轻地来，悄悄地走，就像小巷不曾被自己经过的一样。我默默地打量它，用心去触摸感受，倾听它的声音，知道时光的全部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