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的生命囿于有限的空间,思维和想象受到物质的束缚,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烦恼和痛苦。而且,现代生活的拥挤以及快节奏,加之信息传播手段的发达,使人们感到世界变得越来越小。走出狭小的天地,超越庸常的生活,探索充满未知的远方以及更加辽阔的世界,让心灵拥有更多的滋养与更大的自由,一直是人类不灭的梦想。但是,若要让有限的一生来承担无限的愿望,或者通过放纵自我以求得精神的解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不过,一个人完全可以通过读书,来不断扩展生活的视野,拓宽人生的空间,丰富生命的体验。
有一种门,当你想打开它的时候,你便会方便地打开它,这就是书。在我们渴望慰藉与提升的时候,书绝不会用后背对着你。打开书,岁月便扑面而来,智慧便扑面而来,你向往、品味或沉思的一切,都会如一群精致的小鸟向你飞来。一本书就是一个宇宙,就是一座思想的谜宫,在书中你尽可以思接千载,目极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获得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乐趣。那些米粒般的文字,看起来只是一滴滴墨迹,却往往包含着先贤精神的芬芳,蕴藏着人类思维的玄机,是我们灵魂永世享用的美食,没有什么能比书带给你更多的启迪与回味。
的确,没有书的日子,是单调干瘪的,没有美的甘霖滋润的生命,是缺乏生机和趣味的。如果没有书,我们就只能任物质的枷锁禁锢住手脚,心灵日渐黯淡和萎缩,生活是多么单调和无聊,更为可怕的是失去梦想的能力、探索的热情和向上的力量。而读书却能够扩大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摆脱世俗的羁绊,精神得到自由的舒展与扩张,从而让生命的体验进入高层次。也只有读书,我们才能跨越时代与分工,才能经历许多无法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才能使有限的人生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作为一介书迷,可以毫不隐晦地说,我大半辈子都沉浸在书的诱惑中。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书中所展现的美好与神奇,就时常令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真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到食物上一样,那时凡是能找到的书,都会很快地被我囫囵吞枣地“啃”完,就像“咔嚓咔嚓”地吃掉一只萝卜一样。如果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精神生活的话,那么,读书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成了我童年、少年天空中斑斓的彩虹,甚至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成年后,我在坚持读书的同时,自然也不停地买书,在手头并不很宽裕的情况下,居然也源源不断地买了上千本书。如今站在书柜前,目光常常抚摸着那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书脊,心里有一种储藏了巨额财富的充实和快慰。于是总是想起童年、少年时那种无书可读的窘迫和无奈,那种由于精神食粮的匮乏而产生的饥渴与焦灼,至今让我有一种无法消除的隐疼和缺憾。
上学读书,对于一个人来说,大约是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之前懵懂未开,不知道世界有多精彩,书里面到底有什么风景;而几乎就在上学读书的同时,生命逐渐觉醒,心中的某一扇窗户忽然被打开,让一个孩子看到了另一番天地。我开始上学是在1970年,那时“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甚至还流行着“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平心而论,那时候小学、中学的师资水平,总体上都要比现在差一大截,因而我所接受的教育,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给我先后教过语文课的小学、中学老师,竟然好多都不大懂汉语拼音,更不会说普通话,上课基本上都是用方言读课文,因而教学中常常会出现明显的错误,甚至闹出不该有的笑话。比如我上高一时,有位老师教生字,竟然将“妯娌”领读为“xiānhòu(先后)”。在我们当地,确实是将“妯娌”称为“xiānhòu”的,但只要查一查字典就知道,“妯娌”一词的正确读音是“zhóuli”。那时的大气候不鼓励人们去钻研学问,因而老师们不仅自己业务能力有限,而且也不大督促学生去认真读书。我之所以能逆行于时代而爱上读书,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书迷,主要还是出自于父亲的引导和熏陶。
父亲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位读书人,平时一有空也总是看书,受他的影响,我很早就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初爱上的书自然是连环画册,虽然那时并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但每一幅图画还是可以看懂的。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给我买画册看,有时还给我念上面的文字,讲解画册中所反映的故事。我在尚未上小学时,就已经积攒了二十来本连环画册,一直当宝贝似的储藏着,同时也已经认识了三四百个字。父亲有一个简陋的小木箱,里面装着他学生时代用过的教材,以及他购买、阅读过的一些文学书籍。我几乎在上小学的同时,就接触到这些书,起初只是看看里面的插图,随着识字量的增多,便逐渐能读书中的文字了。大约到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读完了《烈火金刚》《红岩》《吕梁英雄传》等一批长篇小说。这些书中有不少生字,是学校里老师没有教过的,但我总是连蒙带猜、望文生义,意思也就能把握到八九不离十。
看大部头的书一多,我便很快就感觉到,以前所看的连环画册都是小儿科,故事情节相对简单,而且看到前面便可以猜到后面,因而对于我越来越没有什么吸引力。于是我不再满足于看画册,认为只有纯文字的书才算书,因而越来越喜欢读那些大部头的书。父亲藏书中的文学作品有二三十本,如同那时看电影爱看打仗的,最先吸引我的是描写战争题材的小说,像《烈火金刚》这种故事情节十分惊险的书,让我痴迷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后来战争题材的书看光了,只好又去看《暴风骤雨》《山乡巨变》这些写农村生活的书,便发现其中也有动人的地方。那时放学后没有家庭作业,回到家只要不干活,我就会捧着书看,有时在油灯下会看到半夜,母亲催促我好几遍才肯睡觉。由于太爱看书,白天看、晚上看,吃饭、走路也抱着书看,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也常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村里不少人便感觉我有些异常,甚至觉得我可能是中了邪。我看书速度很快,平均不到一周就可以读一本,因而当时能被我看的书,很快就都看完了,而且大多数都看过两三遍。到最后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书不够读或无书可看。父亲藏书中也有一套《红楼梦》,而且父亲也多次给我讲过,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是《红楼梦》,因而我很早就对这部书充满了莫名的敬意。但那时候我的理解力很不够,也尚未建立起高层次的阅读趣味,在没有其他书可读的情况下,我先后也曾数次庄重地捧起《红楼梦》来读,然而读不了几页就总是放下了。我觉得这部书翻来覆去,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哭哭啼啼,实在不像《烈火金刚》那样惊心动魄,因而那时我实在体悟不到它究竟伟大在哪里。惭愧得很,真正将《红楼梦》认真读完,并且能够领悟到它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已经到了许多年之后。
大约小学三年级还没有上完,我就开始体会到无书可读的乏味和郁闷。有一天,在邻县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我忽然想起,先一年我到他单位上过暑假时,看到他书柜里有两本叫《艳阳天》的长篇小说。记得当时翻开看了几页,因为看到不是写打仗的,我便觉得不是很好看,就搁下了,只记住开篇第一句话有点意思:“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现在我阅读的兴趣逐渐拓宽了,不再只限于看战争题材的小说,并且手头也没有更好的书去读,便不由得想起那两本书来,也许可以暂时满足我对读书的渴望。于是我就央求父亲,过年回家时,一定要把那两本《艳阳天》带回来。父亲走后,我便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两本书,不时计算着他回家过年的时间,其间还特意写了一份信叮嘱他,回来时千万不要忘了带上那两本书。好不容易等到腊月二十九,父亲终于回来了,我一见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要书。然而,父亲从包里掏出来的书,并不是我日思夜想的《艳阳天》,而是一本连环画册《智取威虎山》。
原来,父亲想当然地认为,我那时年龄尚小,还不适合看那么厚、内容又十分复杂的小说,而只配看小儿书,因而临回来前,特意到书店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但读过几十本大部头小说的奇特体验,已经激发起我更大更深的阅读欲望,让我不再对小人书感兴趣。而且《智取威虎山》画册我很早就翻看过,样板戏也看过好几遍了,那时几乎家家墙上都挂着剧照,如何能让我再有丝毫的兴致呢!一个期盼已久的愿望最终落了空,让我仿佛从高处重重地跌到地上,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我那时也真是脾气倔,为此不再理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外,一直“呜呜”地哭了足有两小时,连饭都没有吃。期间奶奶和母亲,应该还有别的人,不停地过来劝慰我,都没能劝得住。他们想来也不会明白,大过年的,我不知是哪一根筋拧住了,放着那么多平时吃不上的好东西不吃,却为一本书哭得那么伤心。
若干年后,当我从大学图书馆借到《艳阳天》来读时,发现这部书其实很平常,早已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了,而我这时却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丧钟为谁而鸣》乃至《尤利西斯》等一大批世界名著,都已陆续进入我的阅读视野。
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不言而喻,大多数人读书,大约最初都是从文学作品开始读起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如一道闪电,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能够在一瞬间穿透我们的心灵。那些文学大师们也许没有想到,即使在他们辞世几百年上千年之后,他们心灵的果实,仍然被后世的人们一遍遍地采摘和饱享。阅读文学作品犹如一次心灵的长旅,我们进入书中的同时也进入到大师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他们把世间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一一指给我们看,我们在鉴赏、感叹与思索中获得智慧、信念和勇气。的确,文学作品是那样地奇妙无比,它有时如睿智慈祥的长者,有时又像一位知心朋友,有时还会成为一面照得见我们的镜子,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它会提醒我们要防止头脑发昏,以免做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情;在我们遭受打击痛不欲生的时候,它如同朋友一般安慰我们破碎的心,激励我们鼓足生活的勇气。当我们沐浴在文学的和煦春风中时,我们常常犹如卸掉心灵的重负,感到生命欢快如一条解冻的小溪,生活向你展现出令你迷醉的诗情画意。读书可以说是提高自己的一条途径,当我们把一本书从头至尾读完时,我们也犹如孩子长大了一般,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从而使自己变得成熟和睿智。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虽然读了不少大部头小说,但多是二三流水平的作品,堪称经典的少之又少,这是由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决定的。有关《艳阳天》的事过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当时我十分糊涂、过后越想越不对头、多年后仍难以释怀的事。给我们教算术课、同时又教图画课的张老师,那时应该是30岁左右,他是村上的民请教师,平时对学生非常严厉,喜欢用竹子做的教鞭,敲打他认为犯了错的学生脑袋。有一天放学后,张老师忽然把我留下来,非常和颜悦色地和我拉起家常,还抓了一把葵花籽让我吃,当时我真是受宠若惊。后来才搞清楚,原来他也是一个小说迷,那时与我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就是无书可看。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不仅多少年基本上没出版过小说,而且以前出版的,大部分都被当成“封资修”的毒草,或禁止、或收缴了。那时候有小说的人家实在很少,即使有也还得藏着掖着,决不能轻易拿出来示人,免得被当成政治问题惹来麻烦。到我能看懂小说的时候,环境逐渐宽松,看小说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了,所以我才敢把父亲的那些书拿出来。张老师之所以主动找我说话,是因为他无意中发现我书包里装着小说,于是便要我借给他看一看。我那时几乎从未受到过老师的重视,张老师对我嘘寒问暖,看起来是那么地亲切,我如何能拒绝借给他书呢!我几乎想都没多想,就把书借给他了。从此张老师上课总是表扬我,说我知识面广、反应敏捷之类的,还特别在图画课上夸我画画得好,并把我画的一幅画向全班同学做了展示。我借给他的第一本小说他还没有看完,几天后放学时就又把我留下了,问我还有些什么书,我都一一报了书名。他听后严肃地对我说,看小说不过是消遣解闷,大人看没有多大坏处,作为学生就不一样了,如果整天被小说迷住,将来肯定会没出息。他说我画画得不错,不如就好好发展这个特长,以后可以大有作为。我之所以对画画有一些感觉,是因为我表兄就是画画的,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父亲一直嘱咐我要以表兄为榜样,将来也能靠画画谋生。我整个小学、中学时代,除了看小说的爱好,就一直在不停地学画画,后来也常常给学校画墙报。当时听了张老师的指点,觉得他和父亲的想法一样,总之都是为我好,因而在心理上与他亲近了许多。看到我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张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本书,说我学画画应该有教材,他的这些资料都可以让我拿去照着学。另外,如果我愿意,可以拿自己的小说,尤其是那些看不懂的、没啥用处的“老书”(指繁体字、竖排版、文言文的书),与他的图画书公平交换。我看到张老师的书,有宣传画报,有简笔画教材,也有学写美术字的,总之都是我当时学画画用得上的资料,不禁对张老师的提议动了心。再一想我手头的那些小说,好看的我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不好看或看不懂的对于我也没啥用处,因而我当场表示,可以和张老师的美术书做交换。于是,在这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当时拥有的大部分小说,都源源不断地到了张老师手里,而作为交换,张老师也给了我近10本与画画有关的书。记得每次把书送到张老师手里,张老师都要称赞我聪明好学,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画家。而我得到了张老师的鼓励,则对于交换书籍这件事更为着迷,甚至把父亲书箱中那些我当时啃不动的“老书”,包括一套旧版的《三国演义》,也偷偷地送给了他。还有几本当时被认为是“反动”、后来被重新认定是经典的书籍,也都被我稀里糊涂地“交换”给张老师了。但我却一直忍住没有送出《红楼梦》,那是因为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父亲的声音:《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这句话让我认识到了《红楼梦》的价值,所以我对这套书始终没有放手。
我是上中学后才逐渐意识到,与张老师“交换”书籍,实在是一件不划算的事。我所获得的那些美术教材,其实都是一些非常初级、价值不大的资料,其中不少是为配合政治运动、方便办板报而编印的宣传材料,对于真正学习美术作用甚微,因而小学还未毕业,我就将这些资料弃置一旁了。我以自己的年幼无知,十分廉价地“出卖”了父亲的藏书,而张老师以成年人的心机,不露声色地了算计了我。由于非常心疼自己那些书,曾经想找张老师说说,看能否把“交换”给他的书再“交换”回来,然而我却一直缺乏这样的勇气。因为换书是我自觉自愿的,张老师并未逼迫过我,甚至也不能说他是有意欺骗了我,我和他的交易不过是周瑜与黄盖而已。小学毕业后不久,我就听到张老师出了事: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某夜盗窃了村上的缝纫部,偷走了大约七八件衣服与十几匹布,每人分得赃款若干。不久公安破了案,张老师虽没够得上蹲监狱,却被开除出了教师队伍,之后便一直闲散在家中。张老师身为教师却沦为盗贼,而我输送给他的那些书他也是白看了,并没有使他的心灵变纯洁,我至今为他不光彩的结局而遗憾。
无论怎么说,由于父亲积攒了不少书,我在小学时总还是有一些书看,然而一上到中学后,原有的那些书大部分已经被我“挥霍”,因而感到无书可读的问题更严重。我上初中是在1975年,那时学校的教学秩序仍然很混乱,记得为了学“朝农经验”,学校每学期都要组织学生到农场劳动2个月,也不大重视文化课学习,应该开学就拿到手的课本,竟然常常到学期末了才发下来,平时上课往往是念报纸、学文件,甚至与社会上一样开批判会。我那时书包里总是装着一本小说,只要有空就拿出来看,有时感觉到上课没什么吸引力,我就埋头偷偷地看小说。有些老师发现我上课看闲书,委婉地批评我几句也就过去了,但班主任冯老师每次都会把我的书没收,先后大约收走过四五本。到学期末了时我去要书,冯老师黑着脸说,你这些书都有政治问题,已经按规定上缴了。那时候人人都怕出政治问题,我一听就吓得再也不敢往回要了,但后来我又偶然发现,那些书并没有被冯老师交到上面,而是被他攫为己有。和我一样爱看小说的同学也是大有人在,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有关书的信息,讲从书中看到的精彩故事,尤其可以相互借书来看,这样彼此便都能看到更多的书。但即使这样,总体上书还是十分有限的,能借到的书很快就都看完了,便又回到了无书可看的状态。那是一个物质十分匮乏的贫困年代,同时也是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然而偏偏那时我爱读书到了迷醉的地步,这样便会时常感受到比肉体的饥饿更难耐的一种饥饿感,那是心灵的一种焦渴。我那时几乎是像在春天的田野里搜寻野菜一样,四处寻觅着可读的书籍。《民兵建设》大约是父亲单位上唯一的一份“流行”书刊,每—期我都一字不落地从头读到尾。凡是能找到的报纸,无论新旧我几乎都要翻一遍,而且还把报纸上的文学作品剪下来,粘贴在笔记本上,等没书看时再看。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套《毛泽东选集》,正文的意思我看不大懂,实在没书看时,我便会翻看其中的注释,比如有关“三大战役”的情况,我最早就是从《毛选》注释中了解到的。
偶尔去亲戚家或熟人家,我关注的第一件事不是有什么好吃的,而是打听有没有什么书,能在别人家找到书看,那是我串门时的最大收获。如果亲戚家实在没啥书可看,我便挨着屋子阅读糊墙的报纸,那时几乎家家都用报纸糊墙,没想到却被我当成了阅览室。全国“评《水浒》”时,上面给每个生产队发了一套《水浒传》,我听到后便也借来看,故事基本上能看得懂,只是不明白扉页上所印的毛主席语录:“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投降”咋能是好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此也纳闷了好多年,直到后来理解力提高以后,才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回答我的疑问,答案就是紧接着的那一句:“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记得那时我也看过不少手抄本小说,什么《龙飞三下江南》《一幅梅花图》等等,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故事惊险、情节离奇,与当今的谍战小说风格相仿佛,读时常常令人紧张得喘不过气,别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手抄本大约是由在外边工作的人带回村里,传到我二叔书中,我二叔也是一个小说迷,我看见他晚上在煤油灯下看,等他不在时我也悄悄读了这些手抄本。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所看的书当中,最没意思的书名字叫《虹南作战史》,看书名会让人误以为是描写战争题材的,其实是写上海郊区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书中生硬地展示“两条路线的斗争”,还不时插有大段大段的政治性评论,读起来实在是味同嚼蜡。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乏味的书,我在没书看时,竟然也耐着性子看完了。如果一定要说我的收获,那就是,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世间最糟糕的小说。
我读初中的学校旁边,有一处新华书店的分销点,平时是不开门的,只有在逢集的日子才开门。那时候书店里大多卖的是政治与农业科技方面的书,文学方面的书非常少,仅有的一些也是为配合当时形势需要而出的,比如我当时买的《西沙儿女》《新来的小石柱》等,今天看来并没有多大文学价值。但那时候面临的总体形势是书荒,我也没有多高的鉴赏力,甚至还有些饥不择食,因而能买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书店的营业员叫老杜,家就在不远处的村子里,平时一直不见他的踪影,逢集时他才会到书店来,但也只开三四个小时的门他就回家了。那时候不是开架售书,要买书得让老杜隔着柜台递书,但老杜总是坐在火炉边熬罐罐茶喝,最多递两次书就不耐烦了,看我是小孩子,常对我骂骂咧咧。有一次我打算买一本书,翻看了一下又不太中意,便要求老杜把书放回去,结果把老杜惹恼了,抓过书朝我脑袋“啪啪”就是几下。即便如此,我仍然经常忍不住去书店,而老杜成了我少年时代最讨厌、却又不得不与其打交道的人之一。
常常听到,一个人执着于什么往往会上瘾,而我觉得自己童年、少年时,就已经嗜书成瘾,这种瘾一旦染上也是难以消除,所以至今我对书仍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且,童年、少年时体验到的精神饥渴,在我后来遇上大好年头,一口气读了上千本书,也买了上千本书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消除掉,反而越来越强烈了。至此我才明白,精神的饥渴是痛彻心扉、烙印难消的,随着时光的流逝,书读得越多,思索领悟得越多,就越会感到一种难以满足的空虚和痛苦,也许这种感受会覆盖我的一生。其实,精神的饥饿,对一个人的成长以至整个人生,都是有很多益处的。因为心灵的焦渴,一个人才会通过阅读大量的书籍,来弥补精神上的欠缺与苍白,才会懂得用别人的经验和智慧,来滋润自己的生命。试想,如果一个人衣食享用样样具备,唯独少了知识、智慧与修养,他的人生还会达到超尘拔俗的境界吗?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就像商场橱窗中那些模特,虽然身上有最美的服饰,却缺乏真人血肉丰满的神韵。时下,光怪陆离、物欲膨胀的现代生活,使人们越来越疏于读书了,满世界拥挤不堪的欲望,常常使一只书桌无处落脚,而市声的喧闹又总是淹没读书的清音。然而无论怎样,在真正的读书人那里,书仍然是心灵的灯盏,读书仍然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只要人生的梦想不灭,追求上升的心灵就总能与书美好地相遇。我正是从童年、少年开始的读书生活中,不断获得人生所需要的知识、信念和力量的,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一本书甚至书中的一句哲言,都会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当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翻看起书架上那一本本内容各异的书籍时,我总是不由地意识到,拥有这样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福气,今生今世,我的生命已与书高度地融合在一起。我深深地领悟到,一个人如果不读书,他的生命就只能是肉体的,也就只能停驻在当下;而当他读了很多书时,他仿佛同时拥有了无数个精神的生命,既可以随时穿越到古代,与那些高贵的灵魂倾心相谈,也可以尽情地徜徉在未来的世界里,放飞高贵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