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贴
闭目冥想时,他也在看。这时最先看到的倒不是眼前的赤坎,而是他少年时生活过的那个城镇、那条河,河边一列列骑楼,在脑子里自然浮现,某种顽强的记忆此际早已突破地域的框架或限制,形成一个画面,一个略显抽象的形态,形成一个刺激,早已进入那从未面世的文本之中了,也在今天酿成了他把这段有关的文字拼贴出来的冲动:
据外祖父说,他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带着几个合资人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小圩集,他们成立了一个名为“大利胜记”的有限公司,驻扎进了距小镇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但生活是在镇里。或者说是他们带去了生活。街道延长了,有了交叉,有了更多的街道,有了更多的楼房。楼房的样式,完全一反传统的院落布局,没有飞檐斗拱,没有一进二进之类的结构。它往高处建构,最高的有四层;所有的楼房沿街延伸,中间少有巷道分隔,看起来就像一条长龙;这就是我们现在命名的“骑楼”,据说,它们的作用是防雨,下雨的时候,逛街的人不会被雨浇着,逛得从容而淡定;商铺就在骑楼里边,一间一间紧紧毗连;二楼如果做贮物之用,那么三楼、四楼则是住人了,建着阳台,镂刻着你在传统建筑中很难看见的花饰,连窗檐以及楼顶的矮山墙也镂刻着花饰,这是他们请香港的设计师设计的,带着浓烈的西洋风味。五色的磨砂窗玻璃,阳台上的缠枝铁护栏,外祖父说不是来源于法兰西,就是来源于葡萄牙。在海防他们就住着这样的房子,下面是米铺。
如果上述拼贴还算是实录,那么下面的大抵便是他的想象了。说来,他这个文本整体上原来就是一个虚构。甚至,他还要借助这种虚构以达到一种对现实的阻隔;只是下述拼贴所浮现的生活想象还是可喜的:
外祖父的甲壳虫车缓缓驶在街道上,这个景象令我感到非常有趣,似乎这个小镇就是海防的一个小号的翻版,人声嘈杂,不同的商铺,灯火通明,骑楼里,街道上,人流如鲫,到了夜间,也没有消停的迹象,因为有了电,过去用的是油灯;外曾祖父他们在镇旁的河流下游筑坝建了发电站,有了电,有了灯,就有了夜生活,有了电影,有了戏曲,当然也有了食店、妓院。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往广西、云南流亡的人以此作为一个停歇的中间站,带来了更丰富繁荣的夜生活,我一点儿不感到稀奇。好了,它现在正试图往这昔日的繁荣恢复,虽然有点蹩脚,但显见一个梦是埋藏在它的残旧的骑楼、街道之中的,眼下似要苏醒了吗?
也许该问的是:这一段有点抽象的历史,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被一个什么关键的地方击中了呢?异域的花饰做出了一种隐蔽的说明。“异域”是一个重要的字眼。这是他们从海防、从香港带来的。这里原来只是“本域”,当然,无非是几间小茅屋罢了,但因此,“本域”相对就比较薄弱,一种“异域”的东西很容易在这里扎根。它已经在海防,在香港,甚至在广州扎了根。人也很重要。外曾祖父、外祖父以及他们的同行是这个异域的奠基者。也许他们都指望它会扩大,但不到20年,它中断了。一种“本域”的东西令它中断了。外祖父不能恢复。虽然我看见他把小镇中心的我们这幢木屋子弄上一点“异域”的味道,但它是隐蔽的,你只在客厅对出的大阳台上看见一点端倪,因为你在“本域”里绝对看不到这样的阳台,它是孤独的,包括他从已国有化的“大利胜记”退休后在书房里从事的隐蔽的工作,也是这样。
(这段关于海防的描述没有错,海防是越南的城市,但是一开始作者已经指出赤坎是海防的“翻版”,也指骑楼这种建筑风格来自东南亚和香港等地)
他不知道这样进行拼贴的正当性何在。这样做对不对,他没有答案。因为他的人生本来就是一种拼贴,时光、追忆和想象,于此斑驳庞杂,汇于一身,几条廊柱,数眼花窗,屋顶山墙外立面的一个洋气的浮雕花饰,在他的想象里都争着展示一种可资炫耀的拼贴。他自身也是如此呢。在说之时是如此,在沉默之时也以某种特殊的姿势显示出那一块块不同形状的可厌的拼贴物。
冷静地想,他既在说赤坎,此刻,是应该把小镇的某条街道从他的想象里剥除,以便和眼前赤坎的堤东路、堤西路等区别开来,最终为后者赢得一些独特性的。为此,他才选择在一个夜里慢慢地走过这几条街,而且是一个人走。那时孤立也够隆重呢,似已为独特性的营造开辟了一个足够宽大的空间。他希望结果是这样的:一种批判性或者怀疑,是对着他少年时代家乡的小镇而来的;他是借此批判和怀疑自己。但这个希望在他走过街尾时已全然溃散了。他不得不坐在水边寻思。这条潭江的支流,通过夜的装饰使自己变得清澈,可以把霓虹灯熄灭后的骑楼原本的影子投映在微微漾动的水波上,试图通过他清简后的思绪来表现某种原质。但是,这个原质总是无法克制地走进他旧文中已说过的异域与本域的拼贴之中。再用力的思索,再艰深的注视,也不能把这已经凝固的拼贴复原。就算下起雨来,也是无济于事。少年残余的浪漫,中年已过剩之颓废,用夜和雨掺和起来,结果更是颠扑不破、难分彼此。
他知道家乡的镇子早已面目全非,而赤坎古镇仍顽强地存在着,单为这一点便值得去赞美了。白日过来时,他眼看着人们的规划、劳作,眼看着在楼里仍讨着的日子,种种营生,无数走动的观光客,是全然的融汇无隔。眼看着自己,既然早已和个人的小镇一道自外于这鲜活的一切,是应该继续深埋于垫底之处为现实欢呼的。也好腾出另一个章节,放进另一个概念。
合璧
同样是闭目冥想的结果呢。这时他仿佛已腾空而起,鸟瞰着这片楼宇。他看见在楼的四周,水网交织如练,闪着白光。他辨认得出哪条是米岗涌,哪条是滘口涌,哪条是镇海水,大的是潭江,气魄雄伟,领头组成了最坚固的本域。一些符合这些本域特质的平房在河岸的平畴上或集中或零散地分布着。
不需要指点,他也隐隐觉察到它们有一种向着古镇中心街道趋赴的动势。他记得,在隔邻的塘口,他降下来仔细看过,一幢幢屋子地看,此刻大可以做个类比。记住檐下、窗上的花草,门上的蝙蝠,壁上福禄寿三星和古代人物故事是顶重要的,那是他个人的血缘所在,拼贴的最基本的元素,也让他对村屋向古镇中心潜藏的趋赴势态有着最大的敏感。在这里,它们还仅仅在不太重要的空间中夹杂异域瑰奇的花饰、浮雕,似乎小心翼翼,显得不够理直气壮,似乎在布置上还是要仔细掂量,以便隐藏心中的欲望。他立即想到,这可能是其中仍存有压抑的缘故,因为传统既是伟大的资源,也是强大的压抑。这种压抑是终须释放的,不是为了纵欲,而仅仅是平分秋色,或者说心中的异质终于可以呈现出它丰满的姿态了,欲望可以浮于表面而无须羞涩和隐瞒,甚至连传统的花草也大可以以欲望的姿态来显现自身了,使它们一朝挣脱了那个长期捆绑着欲望的权力建制,使欲望终于也能成其所美,并施之于建筑外观上,施之于现实生活的点滴之中。古镇成了这朵花的蕊,成了那由众瓣叶烘托起来的一个至美而脆弱的中心。
所以,他现在已可用平静的心境听着人们在不同场合反复说着“合璧”这个字眼。也许吧,就算有论者谬指它们起源于远古的杆栏式建筑,就算他也在幻观时仿佛把骑楼密集的柱子看成一根根支撑着上面茅寮的木桩,但总相信从本域里是绝不可能突然爆发出这样一种已中断了几千年的建筑来的。因为它们以全新的姿态出现,是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段里自我绽放的奇迹,直至于今,仍能有效击退那些最顽固的守旧者的观念,使他们一度以之自诩的“中体”在这个奇迹前敛迹。在这里,平衡感的取得也意味着各种拼贴元素浑然一体,彼此“协商”,共造“民主”,于是,异域的浮雕可以被本域的花草装饰,骑楼上端外域色彩浓郁的尖顶虽从异邦宗教的敬畏里稍稍下滑,但似仍引领着下方的世俗生活,至少在空间感上营造了一种向上的超越。而超越,只是在黄昏时分以西天红霞为背景做静静的关注时所取得的一种美感。据此提示,他已多次踅入这个时间点,去静观那“凝固的音乐”所释出的精神片段了,在赤坎,在塘口,且通过观看来强化自己既有的观念,倘若他有过什么观念的话。其实,不须隐瞒,从周边屋宅向古镇中心的趋赴,他早已看出其中所表达的他个人的欲望,或者不如说,通过他个人化入其中而获得的自我欲望的明证,外现为那一度的奇迹,就算是表面的、拼贴的奇迹。
虽然这种奇迹也许仅仅是一个表征,但至少某一刻它们曾稍稍摆脱权力及其观念的钳制了。所以,在那静观里,他已倾向于把它们看作本域乡土里的自然生长物。自然,即没有或很少权力因素掺杂其中,权力借助于资金和人力的优势所施行的禁忌和制约在此几无用武之地;自然,即它顺从着人心,他们的喜好、欲望,因了资金的自主而大体上可以随意实现;这很有可能还是个曾经昙花一现的黄金时代:乡村的自治延伸到这里,形成各个独立的行会以及能有效遵守和实施的行规;而源源不断地输入的新鲜观念与生活方式和传统的风俗榫卯相合,水乳交融,诸如此类。这使他联想起从域外舶来的粟米、甘薯、土豆等作物,开始的抵触,很快便被人心这最大的力量冲和,经过时间的迁延,最终使它们有效地演变成本土里的自然生长物。此后,完善、普及,带来一个真正的转变。
只是,在一个冥想者的角度,他已知道这是纯粹的理想或幻想了。最大的原因是他不能再度完整地投入到那曾经的生活之中。他不得不是个观察者。此刻扔给他的客观性是多么冷漠呢,也不得不全盘地接受下来,看着它们在某个历史时期里发生的非自然的衰变:那时骑楼的花饰要么褪色、剥落,要么被铲除;那时山墙在风雨的侵蚀之下渐渐残破、崩断;草很快地在墙角生长,苔痕在廊柱上漫延;而人去之后缠上了蛛网、积满了灰尘,渐渐变成空壳的一个个曾经精致的房间,既交给冥想,此时大抵也只能给他制造些许温柔的旧时光的回响罢了。
那么,且由人去奢言“合璧”吧,他不妨看作一种现代自炫式的指证;好在他还有属于他个人的合璧,比如夜和它们的合璧,月色和它们的合璧,雨和它们的合璧。如此的合璧虽是短暂,虚妄的今昔之谈总还能在那针尖般大的剩余地盘里落脚。
今昔
因为冥想的实质便是虚妄,而它经常使用的方式就是拼贴。这是一种看起来相当矛盾、暧昧的方式,当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而采取的一种折中或妥协。那么所谓的“今昔”就不妨同样使用上述的文本拼贴来加以说明了:
抬起头,可以看见对面楼上的残破的花窗,边缘半剥落的浮雕花饰,以及模糊不清的旧有的商铺字号。这花饰,这字号,其残损不尽是时光所为,革命时代既有主人自动铲去,也有他人以合乎时潮的理由铲去。时光和人为都未破坏完全,于是留下今日让我得以观看的剩余。这剩余的意义是很有趣的。它其实是当日萌芽的异质在今日的现实写照。什么写照?残损了,凝固了,只作为一个观照物,而不作为一个象征物。不作为象征物,就是说它所提示的精神在现今还是虚无缥缈的呢。只作为一个观照物,就是说它仅仅剩下看的价值。
不是一条街,是三条街,组成一个昔日繁荣小镇的商贸区域。更繁华的,当是靠江的那条街了,最长,商铺更多,其中还包括了众多的旅馆和食肆。能占据这条街的一个铺位,须是财宏势大,水上客货轮转就在自家门口进行,颇占地利之便。可以想象,老板就站在二楼或三楼的镂花阳台上,半开的花窗后,可能就站着他的姨太太或他家的小姐、公子们,看江船,看对岸的花树,看码头上繁密的人客和货物,指指点点,细声议论。阳台上的那位则在大声吆喝,一条洋巾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一手夹着一支硕大的雪茄。他的头上就是做工精细、字体端庄的字号了。“福祥行”,或许就是以他本人或父亲或祖父的名字命名。“大德行”,或许标榜其家风,“德”亦隐喻为“得”。“恒兴行”,当然更是标识着所有行商者的终极动机和欲望了。
我以为,当日临岸是没有树的,即使有,也不像今日如此之多的,因为它们会遮挡阳台上的监督者,也不便于码头上客货的上落。树是在商行的实际用途消失之后出现的,似乎也隐约迎合了它作为一个凝固的景观的实质。人消失了,异质凝固了,于是其外墙开始被粉刷,残损的花饰被细心补上,缺失的字号根据原形和想象被填回。一切工作完结之后,加以新的命名,曰“民国风情街”。一辆小火车状的电瓶车载着一批批观光客从街头开到街尾。导游根据旅游局草拟的解说词喋喋不休,游客则东张西望,啧啧赞叹。只是说,只是看。凝固的异质依然是凝固。消失的人依然已消失。
他相信赤坎并不拒绝以上的拼贴。而且大岭南文化圈的共同性也在外围有力地烘托着这一想象。所谓大岭南,过去基本局限于粤、桂两省,但在20世纪初叶这个时间段,它的范围已扩展到福建等地。骑楼作为一种极具共性的建筑物遍布于这一南方沿海地区的各个大小城镇,与北方遥遥对峙。它们崛起的速度和幅度都是惊人的。包括上面所说的发生在这里的日常生活。
所谓对峙,原来也是想象,当然是不准确的,无非是方便他对个人根深蒂固的本域血缘关系做出必要的检视。在此过程中,他已发觉在这个时间段里发生的现代化,在北方地区主要是作为思潮和政治形态存在的,而在大岭南地区,则多以世俗的生活来展现其独特的形态:不是没有对抗,但融合压倒了对抗;更充分的自由,更宽松的言说和活动空间,使人性的各种可能性在这土壤里尽可肆意开出各自的奇葩。如此种种,都令现今的想象所面对的似乎是一个并未真实存在过的乌托邦。此外,他早听说过,这一地区本来便具备远离中原的化外之邦的某种自足传统;这里临水且酷热多雨;若干年前,他甚至还曾把丹纳的地理文化观念施之于此,使自己相信是地理的特殊性构造了它的异于北方的形态,特别是骑楼建筑的形态。在他拼贴上述文本时,更提到了雨,提到了一种泛商业的生活,还隐约暗示了一种观念上的包容;如果不是他血缘里的本域因素做了及时而强力的抑制,他可能还会进一步做政治空间的狭隘的联想呢。其实那是一种自我的精神胜利法,一种膨胀,结果无非引至各个拼贴物的碎裂罢了。
多时,历史和现实也以冥想的方式呈现。因它们的主体总不外是人,而多时人也以这种冥想的方式进入现实,过去了的现实成为历史,未成的现实则是遥远的将来。幸好,他还有自我约束的能力,使他的目光集中于一个具体的时段和地理区域,比如此刻所说的赤坎。这时客观性虽已裹上了激情,同样不妨碍他看着眼前发生的另一幕非自然的蜕变,大可与他拼贴的文本相印证:褪色、剥落的骑楼花饰慢慢涂抹、复原;崩脱的山墙得到弥补、翻新;墙缝的杂草、廊柱的苔痕铲除净尽;蛛网、灰尘清理之后的房间恢复了过去的雅致。只是新时光的回响已不可说温柔了,竟已是激烈的、催人奋进的交响;在旧时代,它只是一种生活和生活的道具;现在它也有生活,但总体上已变成一个符号;这符号曾有过这样的释义:它是一种无奈的复原,一场被中断了的现代化戏剧的赓续。对此他不敢表示反对,甚或是同意的;无非它更像是一种越过了现代化的后现代拼贴;拼贴的元素既有过去尚未成熟的现代化或半现代化的残余,更有海外舶来的最奇异的前沿时新,而本域的传统借助后革命时代管制的松动重现,在宏大的叙事之外,也呈现变异的具体和细节;林林总总,犬牙交错,繁花竞放,令人耳目一新。
然而“合璧”这个概念一度自炫之后,终于过时了;因它早被超越了,形成了一个未知的现实;它不能概念化,但也充斥着大量的概念;它不可言说,但同样充斥着大量的言说。这倒促使他退回到个人静观的位置,如果还交给他这个机会,因为静观在眼下的现实里已变得相当困难了。
包括冥想亦然。个人的冥想被裹挟进时代的冥想里,失去了自身。这也是他必须赞美的原因。他一次次地赞美呢,虽然一次次地被湮没殆尽。因为只有借着这固执的赞美,才可任由一种怜悯降落,让他看见那河网在日暮下闪着光。红霞作为背景依旧映现。时代伟大的超越在山墙翻新的尖顶上镀着金。他知道月色会有的,雨会来的。作为观者虽是虚罔,他依旧是观者。
注脚
为了突破想象的局限,在拼贴时,他的手边还放着一部《赤坎镇志》以及其他几部相关的学者的著述。它们也有想象,但却因为拥有强大的资源而时时占领了令他畏惧的客观的高地,使他终于无法引用。
因为,他有限的力量施之于日新月异的赤坎,大抵也只能以观察浮于楼宇的表面,以想象编织上述拙劣的文字而已。因为,他的目光与他的文字同质,两者又与一块曾经的苔痕、一棵曾经在墙角生长的草同质。这洞见令他泄气,却也使他赢得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据自我身份认同而取得的一个微小的视角。它无缘于宏大叙事,虽细节不免沾染了某些抽象与虚构的色调,但却在事物的根部占有了一点特殊的真实。重要的是,这亦使他能以仰视的姿态看待未来的赤坎,感受它的发展前景的广阔。
2017年夏于仿象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