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的雾霭总在清晨漫过崆峒山的石阶,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海时,我忽然看见黄帝问道的车辙在雾中若隐若现, 治平成纪的文明火种星火燎原。平凉像一枚绾结古今的玉玦,将中原农耕文明的穗芒、西域游牧文明的马缰、雪域高原的经幡系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每道山梁都镌刻着文明对话的密码。
崆峒山道的哲思年轮
崆峒山中台的“黄帝问道处”摩崖石刻被千年手掌磨得发亮,石缝里渗着的水珠,竟在阳光下折射出《道德经》的韵律。相传广成子在此传授“至道”时,山风会把松涛酿成“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的箴言。抚摸岩壁上唐代雕凿的黄帝像,他衣袂上的云雷纹与秦安大地湾彩陶的旋纹如出一辙——原来从成纪的农耕火种到崆峒的哲学思辨,文明在此完成了从生存智慧到宇宙观的跨越。
在棋盘岭,一块天然形成的石榻上刻着模糊的棋纹。导游说这是广成子与赤松子对弈处,而石榻边缘的凹痕,恰与大地湾遗址出土的陶纺轮形制相似。当山雾漫过石梁,我忽然听见先民的脚步声——他们从渭河流域的粟田走来,在崆峒山巅将稼穑经验升华为“道法自然”的哲思。崖壁上那株横生的松树,树根穿透砂岩却长成太极图案,仿佛在诉说:平凉的山不仅是地理的界碑,更是文明的思想熔炉。
泾河川里的文明织锦
泾川县的王母宫石窟在暮色中如巨兽伏卧,窟内北魏造像的衣纹里藏着奇妙的融合:菩萨的宝冠是西域的联珠纹,衣褶却是中原士大夫的“曹衣出水”样式。窟外的回山脚下,泾河与汭河交汇成“太极”形状,当地人说这是西王母与周穆王会盟的地方。考古队曾在此挖出汉代的“长乐未央”瓦当,瓦当上的云纹与匈奴青铜牌饰的兽纹竟有相似的旋动韵律——当周穆王的车驾碾过泾川,中原的丝绸与草原的皮草便在河畔交换,让文明的经纬在水流中交织。
在崇信县的龙泉寺,唐代的《龙泉碑》记载着“凿渠引泉,灌田千顷”的事迹。碑文中的“井渠法”来自关中,而碑侧的线刻胡商牵驼图,又带着西域的风情。渠边的老柳树上,至今留着明代戍卒刻的符号,那些图案既像八卦又似突厥文的变体。当我蹲在渠口,看见水流将黄土高原的泥沙与六盘山的雪水混为一体,忽然懂得:平凉的河从不是隔绝的屏障,而是文明的织机——泾河两岸的麦田里,既种着中原的粟,也长着西域传来的苜蓿,根系在地下缠绕成共同的生命线。
萧关残垒的文明对话
与静宁秦长城相连接的固原秦长城遗址在荒原上蜿蜒,夯土里嵌着战国时期的陶片。在一段城墙的豁口处,考古学家发现过汉匈士兵的遗骨——汉军的环首刀与匈奴的骨箭镞并排插在黄土里,刀刃上的血锈已化作同一种颜色。站在萧关故址,风从宁夏平原吹来,带着草原的膻香与葡萄酒香。史载“萧关逢候骑”的唐代诗人王维,曾在此看见“大漠孤烟直”的景象,而他笔下的“都护在燕然”,恰与平凉出土的突厥文碑铭形成互文。
在曾经属于平凉的隆德县的老巷子,明清民居的砖雕上刻着奇妙的组合:门楣的“福禄寿”图案旁,竟雕着伊斯兰风格的几何纹。听当地人说,这里曾是丝绸之路上的商栈,汉商与回商在此共用一口井,井台石栏上的刻痕,有汉字也有阿拉伯数字。巷子深处的百年老槐,树干一半生着中原槐的虬枝,一半长着西域沙枣的刺——就像平凉的历史,在冲突与融合中长成了独特的生命形态。
治平成纪的文明火种
在静宁县治平镇的河谷台地上,大地湾遗址的陶罐碎片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考古铲揭开的土层里,距今八千年前的炭化黍粒与磨制石斧并列,而半地穴式房屋的柱洞排列,竟暗合后世“天圆地方”的营造理念。这里曾是伏羲“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成纪故地,当他在葫芦河畔结绳为网、画卦定历,中原农耕文明的第一缕火种便在此点燃。
成纪故城的夯土残垣上,汉代的“成纪令印”封泥与仰韶文化的彩陶片叠压共生。相传,北宋名臣范仲淹知庆州时,曾在此主持疏浚葫芦河渠,将秦代的“郑国渠”治水之法与当地“水窖储水”经验结合,使荒滩变为万亩良田。如今在成纪大地的田垄间,仍能见到明清时期的“鱼鳞坑”灌溉系统——圆形的蓄水坑沿山层叠,既像大地湾彩陶的旋纹,又似道家太极图的雏形,将农耕智慧与哲学思维熔铸为生存的密码。
最令人动容的是成纪文庙的残碑。碑额“斯文在兹”四字虽已风化,碑身记载的“建学宫、兴教化”事迹却清晰可辨:元代在此设“蒙古学”,让蒙汉学子同读《诗经》;明代乡绅捐建的“经义堂”里,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与阿拉伯文的《古兰经》抄本曾并置案头。当我抚摸碑侧刻着的“耕读传家”砖雕,忽然看见砖纹里嵌着半枚汉代“五铢钱”,钱币上的篆字与匈奴“挛鞮”印的文字痕迹,在千年风雨中磨成了相似的温润质感。
成纪的黄昏总带着诗意,葫芦河的水映着六盘山的余晖,河湾处的老渡口还留着唐代石墩,墩面上凿着拴船的圆孔——那圆孔的形状,竟与大地湾遗址出土的陶纺轮中心如出一辙。当地人说,这里曾是“陇右通衢”,中原的犁铧与西域的驼铃在此相遇,就像成纪的土地,既孕育了“观物取象”的哲学,也滋养了“开物成务”的实干。当最后一缕炊烟飘过麦垛,我忽然懂得:平凉的文明经纬里,成纪的治平智慧从来不是孤悬的星子,而是连接着崆峒山道的哲思、泾河川的织锦、萧关残垒的对话,共同织就了中华文明“刚柔并济”的底色。
尾声:平凉如结,系住中华
当你暮春时节来平凉乘坐着汽车在六盘山隧道穿行时,车窗外,山桃花与沙棘在岩壁共生,泾河源头的冰川融水正汇入黄河,而更远的河谷间,成纪故城的夯土残垣在暮色里如古玉温润——那里的葫芦河仍流淌着八千年前的农耕火种,大地湾的陶纹与成纪文庙的碑刻在河水中倒影重叠,让平凉的“结”又多了一重文明基因:它是成纪“观象授时”的天道智慧与“治平水土”的人道实践之结,是农耕文明从刀耕火种到诗书传家的精神脉络之结。
行走平凉,触摸的是中华文明的弹性。你就会明白,平凉的伟大正在于这种层层相扣的“结”——它是黄土高原与蒙古高原的地理结,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文化结,更是成纪火种与崆峒哲思的精神结。当伏羲在成纪画卦定历,当黄帝在崆峒问道求治,当丝路商队在萧关歇脚,文明从未在此断裂,而是像泾河的水流、葫芦河的沃土,在接纳成纪的耕织智慧、西域的驼铃风情后奔涌向前。这里的山懂得包容云雾,这里的河懂得融合泥沙,这里的土地懂得让不同的种子在同一片田垄生长。
或许这就是平凉告诉我们的:真正的文明,从不是孤峰,而是像成纪到崆峒的山脉,在哲思与实践的对话中绵延;不是独流,而是如葫芦河汇入黄河的江河,在农耕与游牧的交融中奔涌——就像我们的国家,在无数次相遇与对话中,在成纪“治平”智慧与丝路“和合”精神的千年共振里,长成了今天包容万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