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山西临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种刊物选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有 《家在黄河边》 《苹果与女人》《回眸远古》《秦晋之好》《古之旅》《天下裴氏》等著作十余部,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在晋南,男人们将麦子倒进粮囤的那一刻起,就将麦子交给了女人,以后,麦子的清香会伴着女人的劳碌,给一家人带来肠胃的满足和家的温馨。
女人接手麦子的第一件事,是将麦子由颗粒变为面粉。磨盘一圈圈转,嘤嘤作响,两扇磨盘间,麦子被研磨成粉,雪花一样飘落,成为女人巧手揉搓的面粉,化身为飘香的面食,就有了璀璨夺目的面食文化。
晨光熹微,我走在离家不远的公园。翠绿的草地之间,一只只浅赭色石磨盘铺成小路,一个接一个的圆,如同一个接一个的印章盖在绿地上,走在上面,坚硬,踏实,每一步踏下去,都好像踩在历史的脊梁上,麦子、磨坊、磨盘和雪白的面粉,甚至飘香的面食渐次出现在眼前。石磨盘小路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一具石磨端踞,像个满面忧思的老者,神态之间挂满了沧桑。每每来此,我会敬佩公园设计人的巧思。晋南是个农耕文化悠久的地方,一具石磨,几条磨盘小路,会将游人带往农耕文化深处,思绪里飘出麦子的味道。
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石头是一种奇妙的物质,最能保持恒久记忆,坚硬不朽,存在感最强,给人印象较深的是深埋在地下,历千万年重见天日的石器——石核、刮削器、三棱器、石斧、石刀、石镰,这些粗糙笨重的石器,一旦拿到手里,就证明了人何以为人。一旦凿成佛像,佛会从石头里走出来,供人膜拜。凿成兽,就是神兽,比真正的兽还令人敬畏,比如石狮子,威风凛凛的模样,会给人以安全感,守护着国人的精神世界。石磨盘出现较晚,却是最晚被淘汰的石器,人类手里的石刀、石斧、石镰已变为锋利无比的铁刀、铁斧、铁镰,石磨仍被牛、驴拉着,不急不慢地转,流泻出雪花一样的面粉,带来谷物的清香。它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伴着农耕社会从一而终,从诞生那天起,模样似乎从没有改变过,当两块岩石被凿成两个圆盘,咬合在一起转动时,便若一轮旭日,一盈满月,一阴一阳,一下一上转动研磨,娓娓讲述石头与小麦、石头与面粉的故事,
一年深秋,朗日高照,大地苍凉,我与几位年轻编辑来到吕梁山里,山腰间,一个小山村屋舍叠垒,形似高楼,若一幅古意氤氲的中国画悬挂在山坡。走进村子,在一座古朴的明清大院角落里,一具石磨吸引了我,孤零零,没有遮风避雨的磨坊,没有磨面的人,没有拉磨的驴,磨杆已被风吹雨打成灰黑色。只有磨盘的颜色没变,还是砂岩的浅赭色,神情落寞却个性鲜明。几位白发老人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抬头朝这边望。我也朝他们望,与石磨一样,老人也是山村的最后守护者,不同处是一个衰老,一个古老。几位年轻人也看到了古意盎然的石磨,兴致勃勃,你推几圈,他推几圈,嬉闹中,古老的石磨失去实用价值与历史沧桑,沦为玩具。石磨右侧,有一具石碾,圆形的碾盘、碌碡样的碾滚子、灰白色的木碾杆和直立在碾盘中央的铁柱,同样像一个憨态可掬的玩具,却暂时还不能玩。一个女人正围着碾盘忙,仔细清扫后,将红的、绿的、紫的辣椒倒上去,碾盘顿时色彩斑斓了,女人将辣椒均匀平摊,双手握住碾杆,抵在腹部,两腿弓起使足劲推。碾滚转动起来,一圈圈碾压,辣椒变为浆状,白麻石碾盘、碾滚都粘上颜色,辛辣呛人。女人腾出一只手,用小铲子不停翻动。她这是在做辣椒酱,山里人喜欢吃这种辛辣食物,秋天做好一大罐,可吃到明年夏天。早年,我见过母亲用碾盘碾谷子,黄色的谷子经一遍遍碾,脱壳去皮,会变为黄橙橙的小米,碾辣椒酱是第一次见到。更让我感兴趣的,是碾子这种古老的石器,历经千年风雨,至今还能使用。
那几年,我走过许多山村,各个山村也许地貌不同,建筑不同,石磨、石碾始终是一对伉俪,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某个角落,村内可能已没几个人,房舍可能已坍塌,巷道可能已荒芜,只有石磨、石碾顽强坚守着,它们是最后的石器,农耕时代的标本,乡村生活的标配。农耕社会里,一个村庄也许没有水井,没有庙宇,不能没有石磨、石碾。
在各地乡村行走,我所看到的石磨、石碾造型几乎相同,都那么简单,那么粗糙,一眼即可看清材质、构造,不用想也知道出自石匠之手,用于村妇之间,但它们在中华民族农耕史和饮食史中的地位,却令人心生敬意。它们最初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出现在农耕社会中,藏着怎样的奥秘?我查不清,想不透,请教过几位学者,也语焉不详。
在中条山深处一个叫下川的小村旁,我驻足四望,山峰连绵,逶迤不绝,不远处是著名的历山,那里奇峰雄峻,草甸青青,还有中华民族先祖虞舜的美丽传说。我更在意的却是一方石碑。身前的草丛中,不大的石碑像从历史深处探出头,上刻着简单的四个字:下川遗址。透过这四个字,我好像穿越时空,来到一万六千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身边林木茂盛,大象、犀牛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穿行其间,远处山前草地上,羚羊、斑鹿、野驴、野马成群结队,撒欢奔跑。近处,几个袒胸露背的男人高举木棒在围猎一只斑鹿,身旁的茅草棚内,女人们将谷物放在一块鞋底样的石头上,手握一根擀面杖般的石棒,来回滚动碾压,嚓嚓响动,谷物脱去皮糠,变为米粒,然后淘洗,然后制作食物,谷物的香气飘出来,引诱着他们的食欲。我不知道一万六千年前,没有灶具的情况下,粟米饭是怎么做的,是放在石板上炒,还是丢进石窝里煮?也不知道这样做出的饭是什么味道,可以肯定的是,原始先民们还没有盛放食物的器皿,没有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却分明感到香气四溢,可以大快朵颐。
我不明白,发掘下川遗址的考古学者,为什么将这种鞋底样的石头命名为石磨盘,将这种擀面杖一样的石棒命名为石磨棒,在我看来,应该叫石碾盘、石碾棒才更恰当。一万多年前的先祖们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刚开始从狗尾草之类的植物上获取原生态的谷物,粒食刚成为他们的饮食习惯。他们的肠胃还没有尝过面食的滋味时,仅有石头加滚动的石棒就够了,不需要徐徐转动的磨盘。
以后,在寻寻觅觅中,我终于在博物馆看到了考古学家们所称的石磨盘实物。初见,直呼那分明就是案板加擀面杖,但那确确实实是为谷物去皮脱壳的石磨盘。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具石磨盘与下川遗址发现的石磨盘竟相隔一万年,从河南新郑裴李岗村发掘。这一万年间,我们的先祖一直在案板样的磨盘上滚动石棒,嚓嚓作响声中,漫长的时光一倏而过,他们有了尊、罍、壶、匜、盂、豆、罐、鼎、杯之类的陶器,有了半穴居的房屋,开始垦耕,收获粮食。男人外出耕种去了,女人将谷物平铺在石磨盘上,操起石磨棒,使足力气来回滚动碾压。她们也许年轻,也许年迈,也许是个少妇,也许是个老妪,但碾压谷物的动作都很娴熟,因为这种工具已经出现一万多年,模样没变,操作方式没变,只是被打磨得更加平整光滑。由于长时间使用,石磨盘中间被磨成凹状,马鞍一般。磨盘与磨棒滚动摩擦着,又几千年过去,石磨盘、石磨棒演变为木案板和木擀杖,被女人们完整地承袭下来。在烟熏火燎中,身陷厨房的女人们用一双巧手熟练地擀动着,无休无止,面团一点点擀薄,一圈圈擀大,面食诞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案板是石磨盘的变异,擀面杖是石磨棒的异化,可谓最原始的厨具。
我心中的石磨不是案板加擀面杖,应该分阴阳,有上下,徐徐转动,在两扇石磨盘咬合中,麦子破碎为齑粉,从两扇磨缝间落下。这种石磨,现在称之为石转磨,古人称为硙。
我来到中条山之南、黄河之北的山西芮城县,这片缓坡状的狭长地带,曾是古魏国的发祥地,两千多年前,古魏国的先民们曾高唱“硕鼠硕鼠,无食我粟”“硕鼠硕鼠,无食我麦”,魏风飙猛,传递出先民的愤怒,还让后人知道,春秋时期,粟与麦两种不同的农作物,已是他们的主要食物,尽管此麦非彼麦。在当地文博馆,一件东汉随葬绿釉陶磨坊惊艳了我,磨坊中的石转磨,分明与我在各地见过的石转磨一模一样,莫非两千年来,这种粮食加工器具从没有过改变。这件陶釉古磨坊属冥器,汉代有“事死如事生”习俗,就是说,石转磨最迟在东汉已经出现。以后,我又在多地博物馆看到过年代、造型基本相同的东汉随葬绿釉陶磨坊。
石转磨的横空出世,让人不能不想到小麦。在大汉雄风吹拂中,来自两河新月沃土的小麦一出现,就带着不一样的味道,让大汉先民既似曾相识又捉摸不透。华夏农耕史中,麦早已与黍、粟、稷、稻一起出现在“五谷”中,春秋时期,《诗经》中已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诗句,可是,面对这种“秋冬种之,经岁乃熟”的外来麦子,我们的祖先却无所适从,连名字都反复更改。汉武帝时称为“宿麦”,再仔细打量,从麦苗到麦粒都与大麦形状相似,只是麦芒略短,麦粒略圆,就叫小麦吧,还叫过麸麦、空空麦。又为怎样食用长时间作难,千万年间形成的粒食习惯,误导着人们,放在杵臼捣也不是,搁在蒸笼蒸也不是,置于铁锅煮也不是,分明能闻到它的清香,做成麦饭,煮成麦粥,却难以下咽。麦子虽好,不会做也不会吃呀!人类的肠胃往往是驱动历史车轮的动力,于是石转磨出现了。将岩石凿成圆形,分阴阳两扇,一上一下,分别凿出人字形沟槽,下面一扇不动,中间竖起一根铁轴,上面一扇带孔,麦子缓缓流进两扇磨盘之间,随着磨盘转动,雪花般落下,一遍遍磨过,一次次筛箩,麦子截然分为两部分——面粉和麸皮,面粉加水和匀,便如同女娲手里的泥巴,魔术师手里的道具,揉、搓、捏、擀、抻,可蒸、可煮、可炸、可烤,魔幻般变出形态各异的面食,飘出令人陶醉的麦香。
简单粗糙的石磨,带来的是一场肠胃革命,《王祯农书》说:“神农尝百草别谷,丞民粒食,”就是说,从炎帝时期开始,华夏先民们开始粒食。按考古发现,华夏先民的粒食习惯更早,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在长达一万多年的时间里,华夏先民的肠胃已被粒食征服。小麦来了,面食来了,从味道到口感都好得令人陶醉,他们渴望更多的面食,如此,又改变了作物种植,麦子开始摇曳生姿,顶着针一般的麦芒,开疆拓土,占据了北方的大部分田野。麦子那鼓胀的颗粒,仿佛饱满的面颊,带着神性的微笑,牵动了北方人的神经,征服了北方人的味蕾。
至今,没人能说得清楚被古人称为硙的石转磨是谁创造发明的。古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若哪种器物说不清发明人,一律归之于鲁班。鲁班又称公输般,这位战国时代的能工巧匠,在中华民族的记忆中,是个神一般的存在,他已不是一个人,而是集体智慧的象征。石转磨对于古人来说,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器,“公输般作硙”,先秦史官一句话,就说清了石转磨的发明人。
石转磨虽是石头的,却是铁器时代的产物,那根固定在下部磨盘中央,连接两扇磨盘的铁轴,阳物一般,代表了铁器的坚挺,有它在,磨盘才能缓缓转动,石器才去掉呆板僵硬,脱去原始,灵动起来,带上生动的韵律。
转动的石磨让人类第一次可以借助外力加工粮食,牛被套上了,驴被套上了,马也赳赳然拉起磨盘。它们本来应该在田野中拉犁,在大道上拉车,在疆场上驰骋,突然有一天,被牵进一座简陋的房子,蒙上双眼,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不停地转圈,身旁,石磨嘤嘤作响,飘来麦子的清香,想伸嘴过去吃一口,却被一根木棍抵住了头颅,只能嗅而不见,近而不得,无休无止地围着石磨转,从大汉到大唐,从大宋到大清,日月轮回,改朝换代,它们始终围着石磨转,被吆喝着,鞭挞着,等被掀去眼睛上的障碍物,已过去漫长的两千多年,馒头、面条、饼子和各种花样翻新的面食,占据了北方人的肠胃,连离不开米饭的南方人也跃跃欲试。
我们这一代人是石转磨的最后见证者,也是石转磨的终结者。我出生在晋南一个叫韩家场的小村,1949年前,全村不足百口人,有三盘石转磨。在村人嘴里,石转磨还是古代称呼,叫硙子,磨面叫硙面,磨坊叫硙道。听老辈人说,这三盘硙子有几百年历史,原属经营盐业的财主家,后来归集体。硙道是五间高大的厦房,共五间,椽粗檩壮,早已按间分给几户人家,原本亮晃晃没有围墙,以后筑起几堵夯土矮墙,没门没窗,只在东面留下个豁口,供人出入,远看硙道,像个一身锦衣的人套了件破烂短褂。硙道内,大、中、小三具石磨由西往东一字排开。大磨用牛,中磨用驴,小磨人推。
硙面从来是女人的事。我母亲硙面前,先选个晴朗的日子,将麦子用清水淘洗三遍,再摊在席上晾晒,其间不断用木耙划动,一次次将麦粒放入口中咬,以试干湿,干了不行,湿了也不行,在牙齿间发出轻微响声,才刚刚好。硙面前一天,给生产队饲养员打好招呼,留一头牛或驴。麦子拉到硙道,先清扫硙盘和箩面瓮,再将麦子倒上硙盘,堆成一个小丘,前一家硙完面清扫麦麸,已将硙盘翘起,麦子从硙眼流下,在下面硙盘上铺开,这一步非常重要,不然,会磨损硙盘齿。
这些都做好,才牵来牲口,拉大磨的一般是头老牛。迈着沉稳的脚步被牵来,老牛被套上木轭,蒙上女人胸罩一样的眼罩,(我们那里叫碍眼),开始在一个黑洞洞的世界里转圈拉磨。老牛走得不疾不慢,硙盘嘤嘤响,声音沉重低微,麦子缓缓从硙盘上的两个孔流进,磨碎,再从两扇硙盘缝间挤出来,围绕下面硙盘流成坡状。磨头一遍,麦子仅被磨碎,不用箩,母亲一边吆喝牛,一边将磨碎的麦子收拢在一个大木盘内,第一遍磨完,再将大木盘内被磨碎的麦子倒上硙盘,开始磨第二遍。这回,磨碎的麦子成齑粉状,母亲开始箩面。箩筛直径不足二尺,圆形,箩底用马尾或铜丝织成,分粗细。放在一个木架上,来回拉动,面粉便雪末一样落下。箩面空间是一个放倒的黑釉大瓮,雪白的面粉落在漆黑的釉面,对比鲜明。用黑釉大瓮做箩面空间有两个好处,一是面粉不至于到处飞扬,二是容易清扫。箩面时,母亲的头伸进瓮里,一只手不停拉动箩架上的箩筛,一遍又一遍。这时候,吆喝牛的事便落到我和弟弟头上,牛拉累了,悄悄站住,要走到牛身后,用一根细树枝条拍打牛屁股。在拉磨这件事上,牛会将老实执拗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不偷吃身边飘香的麦面,有力气,不用吆喝也走,累了停下来,喊也不走,打也不走。每当此时,母亲喊,让牛歇歇喘口气。硙道里,牛不动了,硙盘也不动了,只剩下母亲的箩面声。
有时候,硙眼流进速度过快,牛拉着费劲,母亲走过来,在硙眼上插根木棒,一根不行,再插一根。硙眼上的木棒随硙盘扭动,牛的脚步略显轻快。过上一会儿,又一根一根拔去。我当时还小,不明白其中道理。问母亲,母亲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说不清楚,又问爷爷,爷爷读过中学,当过教师,讲出的道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硙子硙面,靠牲口拉,靠硙盘磨,却全靠硙盘上的两个眼控制流量,流进少了,磨损磨齿,多了,牲口拉着费劲,插那些棍棍,是减少流入量。我多少明白了。爷爷又长叹一声,说:人啊,这一辈子,有硙盘,也有硙眼,日子就是人的硙盘,要不停地转,不停地磨,硙眼就是家里人的嘴,家里人吃得越多,硙眼流进得越多。大人呢,是拉磨的牛,实在拉不动了,就要插上几根棍棍,减少流进量。到那时候,一家人可就要挨饿了。爷爷说得郑重其事,我听得懵懵懂懂。
箩筛下的面分黑白,第二三遍硙出的面最好,细腻,雪白,蒸出的馍有韧性,需要单独收起,逢年过节,儿婚女嫁,蒸出大白花馍当礼品。从第四遍开始,箩筛下的面就不单独收了,与后面箩出的面混在一起,平时蒸馍擀面用。硙子一遍又一遍地转,硙盘上堆的麦糁越来越少,直到箩筛下的面变成暗黄色,麸皮已不足以再续上硙盘,才会停止。
拉硙盘一般不用骡马,原因是骡马速度太快。记得有一次,生产队的牛都有事干,槽头只剩下一匹枣红公马,那是我们村唯一的马,从内蒙买来,带着一股野性。被套上硙子后,也许因为被蒙上双眼感到焦躁,也许因为转圈儿不足以释放野性,一开始,就迈开四蹄,昂首小跑,石硙呼呼转动,仿佛要被掀翻。一会儿,枣红公马尝到拉硙盘转圈的滋味,停下脚步呼呼喘气。牠可能感觉这是一种窝囊至极的劳作,怀念起草原上的奔驰,甚至怀念被套在马车上拉粪土的日子。
驴拉硙又是另一种情形。驴体形小,力气弱,又奸猾,拉不了大硙,被套上硙子后,刚开始还竖起长耳朵,迈开小碎步,欢快地走,一会儿便累了,长耳朵耷下,偷奸耍滑。最让它难受的,是身旁麦香的诱惑,实在抵御不住时,扭过头来,动用各种伎俩,将抵在头上的横杆弄斜,伸出粉白长嘴,吃一口硙盘上还没箩过的麦糁,这时候,难免挨上一鞭,屁股一闪,哆嗦一下,再迈开碎步走。
小硙通常由人推。推硙可能是世上最无聊且最累人的活,滋味很不好受,一圈圈转下来,人也变为牲口,效率却连牲口也不如,头晕目眩之际,感同身受,像驴一样为自己找个理由偷懒。这时候,另外两盘硙上被蒙住双眼的牛和驴,也许以为这边有个奇怪的同类,也许能感觉到这边是个与它们干一样活的两脚兽,用它们简单的思维揣测,是人在模仿牠们,还是它们在模仿人。农闲季节,小硙也会套上一匹灰毛驴,毛驴是体形最小的牲口,充满喜感,带着一副滑稽相,耳朵长,眼睛深,在人的权威面前,永远低眉顺眼,更怯懦,更没脾气,拉磨时能为自己争取的,只有偷懒偷吃。
女人们也明白牲口的心思,硙完面,收拾利索后,会撮一簸箕麦麸,留给饲养员犒赏牲口。麦麸多少无规定数量,随女人心情。
三种硙母亲都用过,三种牲口我也都赶过,也推过小硙。三种硙同时转动起来时,磨坊至少有三个女人和数量不等的孩童,带上几分热闹,硙子转动声,牲口脚步声,女人的箩面声,孩童的喧闹声混在一起,磨坊就带上乡村本色。这时候,女人掌控着硙道,喊牛喊驴,喊不听话的熊孩子,还时不时说几句家长里短,有的身子伸进箩面瓮里,扭动腰肢,有的坐在瓮口,腰板笔直。姿态不同,身上都带着所有乡村女人的共同特点,牛和驴围着硙子转,他们围着日子转,一旦停下来,同样会受到生活的鞭挞和惩罚。
长大后,读柳青《创业史》,富农姚士杰和青年女子素芳发生在磨坊里的奸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柳青笔下,磨坊是个封闭空间,位置在后院,有可以翻越的矮墙,紧闭的偏门和寂静的环境,素芳被姚士杰拥在怀里时,牲口的脚步停下了,硙子不转了,磨坊里宁静得有些诡异。柳青写的虽是关中地区的磨坊,与我所见的磨坊大同小异,却赋予磨坊一种暧昧色彩。
再后来,读明末人宋应星《天工开物·攻麦》,我惊讶地发现,明朝农人磨面竟与我看到的几乎一样,“凡磨大小无定形,大者用肥健力牛曳转,其牛曳磨时用桐壳掩眸,不然则眩晕。其腹系桶以盛遗,不然则秽也。次者用驴磨,斤两稍轻。又次小磨,则止用人推挨者。凡力牛一日攻麦二石,驴半之,人力则强者三斗,弱者半之。”宋应星是江西奉新人,当过县学教谕、县令、知州、知府,一生大部分时间隐居于故乡,游走于长江两岸,除参加科举考试来过北京,脚步很少跨过黄河,所写石磨,应该是长江两岸所见。以此看来,明末清初时,石转磨已遍布江淮、中原,小麦也在这一带普遍种植。
宋应星笔下的石磨盘用白色石头凿成,江南江北却不一样,江南的石磨盘用久了会发热。江北的石磨盘性冷腻,用再久也不会发热。我们村的石硙为红砂岩石,也不发热,但用久了硙齿会磨损,硙面速度变慢。我们这地方是山西唯一的平原县,境内连一块石头也找不到,更没有石匠。所用石磨盘全部产自外地,每年麦收前,石匠老侯会带上工具,从几百里外的太岳山区赶来,待在磨坊,叮叮当当凿硙盘,我和一帮熊孩子站在一旁看,老侯一手持钢凿,一手持铁锤,火星闪动,石屑飞溅,硙盘上出现一道道白痕,一个个“人”字,一道道凹槽,那就是磨齿。老侯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干活时喜欢和孩子们说话。一次,老侯停下手里的活,问身边的孩子:知道磨齿为什么要凿成人字吗?孩子们都瞪大眼摇头,老侯说:是因为磨出的面是给人吃的。又问:知道磨盘为什么要正转,不能倒转吗?孩子们又摇头,老侯说:和过日子一样,日子一倒转,说明光景过垮了,磨盘一倒转,磨齿就损了。孩子们更不明白,只觉得凿磨盘是件好玩的事,趁老侯出去撒尿,一个家伙拿起铁钎,一铁锤砸下去,却砸在手背上,疼得直掉眼泪。老侯凿磨速度很慢,三盘磨要凿整整三天,凿好,收了工钱,又赶往其他村,重新开始叮当凿磨。
石滚碾是粒食的产物,同样有那根阳物般的铁柱,诞生时间应该与石转磨相差无几。案板样的石磨盘时代结束后,夏商周以至秦汉,使用更多的应该是石臼石碓,谷物放在石臼中,脚踩石碓一下接一下地杵,脱去谷壳,捣去谷糠。河南省博物馆的东汉随葬绿釉陶磨坊内,加工粒食的石臼碓与石转磨地位相同,共处磨坊之中。小麦在北方的田野开疆拓土,面食开始在北方人的肠胃中蠕动时,石转磨与石碾一起出现了,一个加工小麦,一个加工谷物,用途不一样,遭遇也不相同。至少在北方乡村,石碾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没有进入磨坊的资格。我走过的许多乡村,石碾无一例外,都在室外,没有棚厦围墙,暴露在蓝天白云之下,任凭风吹日晒,不用时,圆滚滚的碾子沦落为孩童玩物,骑在上面,如同骑上牛背般兴奋,在孩童们爬上爬下之际,石滚碾如同粒食一样在人们心中失去位置。
石滚、石碾上也有凹槽。石转磨加工小麦靠摩擦,磨齿损耗快,石滚、石碾加工谷物靠碾轧,凹槽磨损程度小,从下川遗址出土的被称为石磨盘的碾盘,到后来的石滚碾无不如此。石匠老侯生活的太岳山区以生产谷物为主,与石磨相比,石碾更重要,晋南就不一样了,以生产小麦为主,石碾经常闲置。老侯每次凿完石磨,会望着石碾呵呵笑,问:你们村的石碾子就不用吗?
我们村的石碾子确实不怎么用,村人的肠胃早被面食占领,只有喝小米粥时,才会想起粟黍之类的谷物,到现在,粟黍似乎已变为一种传说,五十岁以下的人连田里的粟黍都没见过,稻子更是一种远在天边的农作物,白花花的大米饭偶尔也吃,过后,会咂咂嘴,摸摸肚皮,喊不解馋,不顶饥。
石磨盘转动太慢了,随着老牛、蹇驴缓慢的脚步,磨砺着古人的耐性,徐徐落下的麦面难以满足北方人被面食诱惑的肠胃,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磨一百多斤麦子,往往需要用大半天时间。我甚至怀疑,汉语中磨叽、磨蹭之类的词,是从石磨转动中得来的。
古人面对缓慢转动的石转磨也着急。北魏时期,一个叫崔亮的官员望着溪畔的水车,突然眼前一亮,“造水碾水磨数十区”,这是史书中有关水磨的最早记载。溪水冲击着水轮,带动着石磨,毋需人力,毋需畜力,轻松解决了磨面难题。能够载入史册,说明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项发明,从公元六世纪起,到公元二十世纪,中华民族使用了一千五百年。
在繁华的大唐都城长安,水磨又称浮磨、水硙,是一种利润颇高的机械装置,不是谁家都能随便拥有。唐朝中叶,京畿之地的河流渠道旁,水硙星罗棋布,每座水硙可日供千人。仅白渠即有水硙八十余座,王公贵族、富商大贾、权势之家、寺庙道观为牟取暴利,纷纷“缘渠立硙”,连高贵的公主们也投资水磨坊,纡尊降贵甘当磨坊主,置水硙换取脂粉零花钱。代宗爱女、郭子仪儿媳升平公主就有水硙两轮。因为水硙过多,壅塞河道,妨碍灌溉,代宗李豫亲自下令拆除。宋代,朝廷甚至设立管理水硙的官署,名水硙司,隶属司农寺,掌水硙磨麦,以供宫廷及内外官署之用。民间造水硙要经州县批准,发放执照。虽有官方限制,田野里的麦子摇曳着身姿,急不可耐地取代粟黍,人们的辘辘肠胃,急于得到滑爽的面食,面食取代粒食的过程,不光是一次饮食革命,还会带来滚滚而来的巨大利益,怎能靠一纸政令就废除。
水硙的效率有多高?明人宋应星说:其便利又三倍于牛犊也。放到现在,简直微不足道,放在唐宋明清时期却很了不起。于是,北方的河流溪水旁,水声哗哗,水轮吱扭,水磨辘辘,转动了一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被更先进的机动磨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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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