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春节,年近九旬的森爹被他的两个小儿子接去了城里颐养天年。随着森爹将那一生陪伴在身边的模具、篾刀、锥子、木槌等一应谋生器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村子里编织竹器这门手艺从此恐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历史上,儋州北岸地区十年九旱,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仅靠耕田种地难以养家糊口。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为了维持生计,这片土地便催生出许多手艺人,如木匠、石匠、铁匠、篾匠之类,并且大都以村落为聚,同一个村庄的人们往往经营着同一种手艺。从我记事时起,每个集日,北门江畔中和古城那条用石板铺就的老街上,从头到尾摆满了来自四邻六路匠人们制作的桌椅板凳、镰刀锄头以及各式各样的竹编物件,凡是日常居家需用的各式器具,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几乎全是出自北岸匠人之手。这其中,竹编器具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如储存粮食的谷围、晾晒谷物或扬米去糠的大小簸箕、挑运粮食的箩筐畚箕、盛放水果米面的各式盘子等等,几乎占去了半条街道。
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大集体年代,我们这个一百来户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都以编织簸箕为副业补贴家用。春秋两季农忙时节,乡亲们白天从生产队的田地上忙完农活,晚上时间便在自家的屋子里点起煤油灯熬夜编织,用于换些日常家用的盐巴酱油。冬至过后农闲时节,年关将至,村子里编织簸箕的场面更是壮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一齐披甲上阵,火力全开,随便走进哪户人家的院子,都是一派繁忙紧张的火热景象。村子上空,那咔嚓的劈竹声、嘶嘶的破篾声、哒哒的编织声、吱吱的藤条锁口声,夹杂着竹子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从低矮的瓦房和狭窄的庭院里汇聚成一片,宛如一曲曲欢快热闹而又轻松和谐的乡村交响乐。乡亲们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赶着在大年三十前每隔一天的集日,将编织好的簸箕拿到镇上换来一家人过年必需筹备的各式年货。
簸箕看似简简单单,但其编织过程却十分繁琐复杂,从选竹备料开始至最后编织成器,中间需要经过剖竹破篾、起底编织、立帮定型、藤条锁口等大大小小十多道工序。竹子砍伐回来后,需要将其一节一节锯断剖开成手指大小的竹条,然后用水浸泡,再在太阳底下晾晒。竹条晾干之后需用篾刀将其破成青、黄、白三层篾条,才能开始起底编织,最后还要采用双层竹圈立帮定型并用藤条锁口,一件簸箕才算大功告成。在这些工序当中,最需要讲究技巧的是破篾,最需要耗费体力的是立帮定型。破篾是编织竹器的核心环节,用心要专,用力要轻,破出的篾条要厚薄均匀,最后还要用刀刃削去竹屑让篾片变得光滑润泽。锋利的刀刃在竹片中游走,稍不留神,手指就被割破。立帮定型是簸箕安装和固定的关键工序,匠人们需要手脚并用使劲用力方可操作。先是将内层竹圈沿簸箕底部边缘弯曲成环形,双脚用力踩住不放,双手使劲将外层竹圈紧紧地覆盖在内圈上方,接着用木槌轻轻敲击外圈,使其自然贴合内圈弧度,让内外竹圈将簸箕底盘严密咬合,再用木钳间隔有致地绕竹圈一周夹稳固定,然后来回翻转拿捏直至四周规整美观为止。即便是在冬天,一番操作下来,匠人们的额头上也会沁出粒粒汗珠。在那个没有任何机械可以辅助的年代,编织簸箕的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匠人们依靠手工完成。这样经年累月的长期劳作,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论村里篾匠们编织簸箕手艺的翘楚人物,众所公认的非森爹莫属了。听老辈人说,森爹往上,家里祖孙三代都是一根独苗,父亲本想决心供他念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户,刚到启蒙年龄就将他送去邻村的私塾念书。但森爹生性调皮好动,对那几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丝毫不感兴趣,整天不是在学堂里装神弄鬼搞恶作剧,就是偷偷地溜出外面爬树掏鸟窝,恼得私塾先生几次三番与他父亲直摇头,说是朽木不可雕也,赶紧领回去,别浪费那几斗谷米了。无奈,父亲只好打消这个念想,将他从学堂里拽回来手把手教他编织簸箕,好歹让他长大以后能有一门谋生的手艺。还好,森爹对编织竹器不仅情有独钟,而且悟性很高,年纪轻轻还没结婚成家时就已经练成了一手娴熟精湛的编织技艺,砍竹、破篾、编织、立帮、锁口,样样精通在行,经他编织的簸箕,做工精细,美观耐用,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
森爹选取竹材一看二听,眼睛看,竹节要疏朗均匀,竹身要光滑厚实;耳朵听,用刀背轻扣竹身,声音要清脆响亮。破蔑时,先是将刀刃斜切入竹,然后用嘴咬住一端,手腕轻轻抖动,随着刀锋划过竹片发出“吱吱”的轻响,篾片便如流水般从刀下滑出,厚薄匀如指甲。编织时,双手左右开弓,十根手指在温润如玉的篾片之间一挑一压,宛如钢琴师的手指在琴键上潇洒地游走。整套工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流畅而优美,让人看着简直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
森爹结婚成家后,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就接连生育了四男五女九个孩子,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这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但世间总是难得两全其美,虽然他身怀一门编织竹器的绝技,但孩子们排着队个个嗷嗷待乳,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即使是每日攻盐巴、酱油拌着稀饭,有时也会陷入吃了上顿不见下顿的窘境当中。尽管如此,为人父后的森爹好像对自己早年间的顽劣已然幡然醒悟,无论多难还是勒紧裤腰带坚持将四个儿子送去学校读书,只可惜五个女儿实在是无力顾及了。
后来随着孩子们排着队渐渐长大,到村里分田到户时,森爹家里已经成为全村规模最大的簸箕编织作坊。森爹一家编织簸箕,每道工序都有专人负责,其流程的分工如同工厂里的流水线一样具体明确。森爹负责剖竹破篾、立帮定型;五个女孩三人负责编织底盘,两人负责绑藤锁口;妻子则担负起后勤保障工作,除了日常挑水煮饭操持日顿三餐外,还专门于集日用牛车将编织好的簸箕拉去镇上售卖。要是寒暑假期间四个男孩从学校回来,整个作坊的队伍更是庞大,几乎每隔一个集日就能从家里装满一牛车的簸箕拉往镇上。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森爹还有一颗竹子一般高风亮节的篾匠良心。“簸箕簸的是谷米,篾匠编的是良心”——这不仅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更是他一直秉承的行业操守。他家编织的簸箕,从开始的选竹备料到最后的绑藤锁口,每一道工序都精雕细琢严格把关,从来不会因为贪求数量追赶时间而偷工减料。因此,每次他家的牛车拉着簸箕去到集上,刚一卸下,就被众多的顾客围着一抢而光。凭借这门手艺,森爹的四个儿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先后在县城读到了高中毕业,大儿子和二儿子回村当上了民办教师,两个小儿子双双考取了地区中专跳出了农门。这在当时算得上是我们这个村庄的书香门第了,让乡亲们羡慕得认定是他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具体从什么时候起,竹编这门养育了我们这个村庄几代人的手艺开始走向衰落。只是依稀记得,大概是新世纪的头两三年吧,节气刚刚进入初夏,村子四周的竹林便开满了一束束一片片的白色小花,之后又结出一粒粒如稻谷一样大小的黄色竹米,紧接着到了秋天,那原本密密麻麻围绕在村子周围青翠碧绿的竹林,竟然渐渐地枯萎死掉了。这个难得一遇的自然现象是不是带有一种玄学的味道,预示着村子里延续了几代人的竹编手艺从此将会步入没落之路,其中的奥秘不得而知。但从那个时候开始,随着时代车轮的飞速前行,各式各样廉价而又轻便实用的塑料制品充斥了大大小小的超市和日用杂货店,竹器在百姓日常居家用品的地位便渐渐被挤占了出来,以至于篾匠们的手艺已经落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处境,只能纷纷转行另谋生路。除了一些年老体弱者之外,村里的青壮年们纷纷丢下家中的农田,拖家带口去往城里追求外面世界的生活,编织竹器这门古老的行当在人们眼中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如同村中那干涸的古井、荒废的晒谷场和不再响起的货郎铃声一样,成为了远去的记忆,唯有森爹孤独一人默默地坚守着祖传的手艺。
其实,自从九个儿女结婚成家各自分门立户后,森爹已从一家之主的地位退了下来,和老伴独自留守在那间祖上的老屋过起了两人世界的生活,每月有政府发放的老人钱,加上儿女们的赡养费,已经用不着再依靠编织簸箕来养家糊口了。他之所以放不下这门手艺,除了闲不下来总想找点事做打发日子外,也许更多的还是舍不得丢下几十年来一路陪伴在身边,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那套编织簸箕的器具。
最后看见森爹编织竹器,是去年农历冬至。在那间依旧低矮的老屋里,墙上挂着他刚去世不到一年的老伴那张彩色相片,森爹正给城里的两个孙媳妇编织几张小簸箕。看着他剖竹破篾、起底编织、立帮定型的动作,已经远没有了当年那样敏捷流畅的优美动感,尤其是用竹圈立帮,手脚显得迟钝而吃力,往往几番操作下来都无法固定。冬日的阳光携带着几丝寒风吹进屋里,森爹双手的十根指节已蜷曲成盘虬的老竹根,拆开用胶布层层缠绕着的十个指头看看,那结满硬茧的纹路上依稀可见一道道被刀刃和竹篾割破的伤痕,宛如岁月风霜在他人生刻下的象形文字。手中那把篾刀历经岁月侵蚀已经豁口,摆放在地上的模具也已被时光摩挲得边界模糊不清,唯有几缕萦绕在屋子里的竹香和几张靠着墙边尚未编织成器的簸箕,还能唤起人们对这门古老手艺往昔辉煌的记忆。
一箕一世界,千篾千春秋。如今,森爹已将双手十个指头上缠绕的胶布永远褪去,村子里那场延续了百年的人与竹子之间的温柔对话也随之终结。或许,这正意味着几千年来农耕文明的无声谢幕。
2025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