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有古和风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17次    字数:5413  原创
级别:文学秀才  总稿:87349篇,  月稿:4155

  一

  讲古,也即是说书,我们小镇的娱乐,除了潮剧,就是它了。

  讲古甚至比潮剧更受邻里欢迎,只是,会讲古的可不是一般人,那些人都是大家熟悉的“名人”,而且,在小镇居民心目中,肚子里“有古”的,必定是有很多墨水的人,比如陈四文和王敏。但听他们讲古的机会千载难逢,幸亏我们有收音机。

  镇里的阿和怎么会讲古?谁也不知道,他突然就冒出“墨水”来?准确说,他是从人们熟视无睹的日常中,风云骤变,突然地抓住了人们的眼球。

  邻里有好事者开始放下饭碗,奔向大树下,阿凯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兴奋,边跑边说:“是阿和,阿和——”

  阿和站在大榕树下眉飞色舞地讲着。榕树下有几块大石头,堆砌在凸起的树根那里,是纳凉时的座椅,也是流浪者的睡榻。阿和站在一块平稳的石头上,洪亮的声音把街坊邻里都从屋里抓了出来。

  大榕树下是个好去处。这可是镇街的老树,有说三百年,有说五百年了,两棵榕树差不多高大,树冠遮蔽了十几家铺面和一段溪流。两棵树中间像个门,“门”外通往溪里的码头,这可是小镇最大的码头,码头很宽,铺成台阶的石条很长,码头直通镇的中心,又立于陈厝街和家汇街的丁字交叉处,四通八达,整个镇的货运就靠着这个码头,虽然有一两根石条中间散开了,可并不影响上下台阶。搬运工人背起货,脚下的光滑和台阶的错落丝毫难不住他。

  阿和就在这些搬运工里面,没有谁注意他。他们若有货物搬运,邻居自是需要避让,货船停泊,码头水面的荡漾,已经不适合洗洗涮涮。更何况,庞大的货物,搬运工人一溜光着肩膀,扎着三色布巾,“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他们肩背的负重,让人自觉地腾出空间给他们透气。船上货物接应,水面木板的接驳,台阶的上下,直至目的地的停放。他们是流水作业,每个环节紧紧相扣,最大限度的做到又快又省力气。所以每次他们的出现,就是一排人的符号。

  但阿和这次并不是出现在搬运队伍里,而是站在大树下的那块可以坐十几个人的石头上,手里一把蒲扇,脚下还放着他的搪瓷口壶,一本掉页的沾满了他唾沫的旧书。

  他的出现石破天惊。小镇已经好多年没有讲古艺人了。以前镇里有,在最热闹的戏台前,都说了,他们多是吃过些墨水的落魄文人,还需有着敢于抛头露面的勇气。再需要谋生计也不至于此,因每讲到一个段落至精彩处需要停下来向听众收赏钱。这与街头卖艺的几乎雷同,若有点小生计的人便不会愿意去做的。而卖艺的,都是外地人。千百年来,小镇的人都很含蓄。

  虽说如此,阿和突然讲古,却好像又不自量地攀上一个层面。

  现在,奔走的街坊并非需要听“古”——故事,而是想去看他的“古”——洋相。看阿和唾沫横飞,看阿和把头面和身体呈露于众目睽睽之中。

  很多孩子已经奔到大树下,一些吃饭的大人犹豫一下,也跟着小孩跑过去,一开始零零落落,有的只是远远几步看着热闹。后来,随着人们吃完饭食,好奇心驱使下想看个究竟,大树下,已经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把阿和团团包围住了。

  我们站在门口能把大树那头看得一清二楚,阿和站在大石头上,声音稳稳当当地落在我耳中。女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能像男人孩子那样随便往外扎堆了。竹篾婶、阿星妈、永婶她们也都站在门口,远远地朝大树下方向张望着。

  阿和真的疯了吗?人们要听的不是《杨家将》的故事,而是想看他是不是真的疯了。阿和讲了一阵子,需要蹲下拿水喝,竟然为着暂停故事而跟大家说了声“对不起,喝口水”。大伙哄堂大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阿和放下蒲扇,蹲下去拿起脚边的口壶,印着一位工人拿着铁锤干劲十足的那把搪瓷口壶,我家也有,平时搬运工都用布别在腰带上,口渴时拿出来跟我们这些邻居要水,或是接工厂门口大水桶的水。

  阿和穿着对扣开襟衣服,这身衣服明显不是搬运工穿的,倒是跟穿长衫的陈四文有点相似,看出他为了讲古专门找的搭配,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其他东西了。包括一只长脚方桌和折扇,陈四文先生讲古必有的道具。

  大树下不时撒出一阵阵的喧笑声,不是阿和像陈四文般讲得好笑,而是他被大伙笑话了,比如说讲着讲着卡住了,忘了接下来的情节,他得蹲下,在地上翻起书,书里的字很快便把他的脑子连接上。他再站起来,又清理喉咙,重新接着那中断的故事。

  他讲古,跟老戏台前那些讲古比,真的大煞风景。讲着讲着,他夸张地化成戏曲,模仿潮剧里的唱腔,自己做起戏来,绕着大石头转一圈,无师自通地自演自唱。那一刻大家才发觉他的声音竟然自带潮剧腔。不过与讲古实在是溪水渗入油,无法调和。

  我才后悔以前轻视了戏台前那位讲古人,他一板一式,都有讲古的范儿,讲古可不是随便就能上的,得拜师,得学艺。就像潮剧一样,要师傅的传承。什么时候平,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高涨,还有对仗工整,需要文字巧合。

  阿和突然这样冒出来胡唱胡说,不是真疯了,就是故意装疯卖傻。镇上不时有疯子出现,镇上的众生都沉溺于日常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疯子在街上自唱自说,在街上奔跑。

  阿和再一次喝水时,发觉口壶空了,这又惹得一阵哄笑。他随便招呼一个听众说:“阿兄,帮我打一壶水行吗?”下面的后生仔笑笑,拿过了他手里的口壶奔回家去,随即打了一壶热水来了。“多谢!”阿和双手作揖,学着戏曲里侠客的样子行礼。张扬的动作又让人群爆出一阵哄笑。

  见多识广的爷爷不时乜斜着大树下那边,摇摇头叹气说:“不能装疯卖傻的,装久了会真的疯的!”转身提起炭炉上正“咯哒咯哒”响的红泥水壶,继续冲泡工夫茶。永叔也前行几步,止于我家门口,这样大树下那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他跟我爷爷搭着话,不无忧虑地说:“好好地不去干活,这样折腾,人就会毁掉的。”

  阿和那身材矮小的老母亲站在人墙外,不时要撞进里面,好像又在犹豫,她在人墙外不断叨念着,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她想拉阿和回家。可阿和情绪高涨,人能围得这么多,他越受鼓舞,人群不时有打诨插科,故意与他捣乱的,这才是大家觉得好玩的。

  阿和的母亲终究没能与阿和搭上话,若是搭上,母亲自是在众目之下,也跟着丢人现眼。可她不甘,只有像溪边圈着的鸭子,转来转去。阿和没有老婆。以前有,跑了,谁都不知道怎么跑的,或许他母亲知道吧,谁都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已经成了传说。阿和现在这样在阳光底下,把自己袒露无遗,人们才想起他的年轻时,想起曾经有这么回事。

  阿和讲完古,学着卖艺者用空口壶跟人家要钱。刚才还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一下子就散了,即便如此,零零落落的口壶里还是落了不少票子。他蹲在大石头上清点着小票子,一一叠好。有几个没走开的依然看着他。

  油漆婶消息来源多,她一凑过来就一串串的。虽然并不连续,好歹也能拼凑个板,就像搬运工垫脚的木板:“家里那个样子,穷啊,住门楼里的一角,跟母亲一块。”镇上生活的人是知道这种空间的,也就是一个大公用厅,几户人家各占一角。条件好的分有房间,没有房间的就住这样的角落,吃住都一块儿。

  “这样也没法子生孩子啊……”油漆婶的声音压低了。

  我不知道大家为啥就笑了。

  南风吹过,大树枝叶摇摆,更加凉爽。这是处暑的节气,可是我们这里更愿意叫“厝暑”,因为热在厝里头,人们都喜欢出来街上,街临溪,有水有风,也有话语,有各种来去如风的消息。

  从此阿和就出现在大树下。

  这里是固定的场所了,各种人等的固定地方,下棋的,打扑克牌的,当然还有做买卖的摊贩,摊贩卖东西也是在石头的外围,也即是,这地方,只要先到,就是你的地方。晚上总是有人纳凉,一条街的人们在门口干活或聊天,首先会往这边瞧几眼的。

  阿和已讲完了大半部《杨家将》,声音响亮圆润,也即是大家能听得清楚,可是大家根本没仔细听故事内容,大家更多的是在看他疯了没有,在看他出格的做法,比如突然开口大唱。至于故事连不连贯,好像没人在意。

  阿和每次的观众很多,反正大伙都没事,这条街刚好就这榕树下有一盏路灯。虽然很昏暗,可大伙的热情照亮了整条街面。吆喝声,还有起哄声,不时呼应着阿和,淹没着阿和。

  阿和很兴奋,有着那么多的声音和人影,口壶的钱已经不重要。有时到了晚上,大伙散了,他拿着空空的口壶,衣服敞开,或是错扣着,吊儿郎当,高兴地回家了。

  秋风起,阿和的观众开始兴致索然,围观的人寥寥无几,阿和很卖力,但再怎么手舞足蹈,每天这样表演大家都不当回事。不就像一个还没失控的疯子!大伙想看的,是他真正失控的时候。

  来来往往搬运的人就像在他脚下,他们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从船上背起货,一步步迈上来,头部顶着货物,负重前行,像蚂蚁一样。

  二

  村里面有大事,需要在这大树下宣布——而族长已经好久没站在这石头上讲话了,虽说是镇上的树,可详细划分,它就是陈姓村里的,陈家村的树,码头也是他们的。街上没有人反对,街上都是各种姓氏,没有统一的族群,这意味着没有集结的同族力量。

  而陈家村名字听起来便很厚重,没错,连溪边这个码头都归他们管,阿和也姓陈,虽然穷得哐当响,也是他们陈家村的人,所以码头上搬运的活儿有他的份。

  搬运是卖力气的活儿,可这年头哪个活儿不卖力气的?有活儿赚钱已经很好了,他母亲也还有饭吃。她母亲看着他从那个食物链掉了出来,伤心,更是伤了肚腹,她就靠着儿子的力气而活,现在连这个希望都掉水里了。

  阿和自己脱离搬运工的蚂蚁队伍,在大树下讲古后,每次大伙打赏的钱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力气也是一根绳子,断了之后,很难再续。阿和自然只有在大树下懒到底了。看着街上炊烟起,他的口壶与肚子一样空空的。

  南方的冬天冷湿阴沉。立冬时节,一早引车卖浆却热闹非凡。立冬得吃甘蔗,一根根硕大壮实的甘蔗堆满了大树下,卖甘蔗的一手拿着弯刀,娴熟地削开甘蔗皮和骨节眼,一下下斩成几段。

  他站在大石头上,又开始大声讲古。

  而大石头已经没多少位置,卖甘蔗的放了斗笠等物件,杀鹅的摊子就在旁边,把他们的衣服和盛鹅毛的竹筐扁担都堆在那里,阿和实在找不出多少可以发挥的地方,而他站着手脚并用比画着。杀鹅的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另找个地方?!”

  虽说这个地方是阿和每天站立的,可人家做生意,而且还是节日的生意,阿和就显得那么多余和不合时宜了。

  阿和还是要讲,他站在那里是个高地,人来人往可以看见他。不知他接着的是哪一段。

  鸭子、鹅的嘶叫,夹着鹅毛飞舞,大榕树下充溢着节日的气氛,阿和讲古倒像搅乱了这些市井之声。卖菜、爆米花、杀鹅、卖甘蔗……他们身上也沾满了泥土、菜叶子,可他们满满的生气和烟火味。

  阿和却像是下水沟里捞出来的,浑身一股阴沟的酸臭味和灰暗调子。

  卖腌咸菜的阿婆赶他:“回家去吧!现在还有空在这里瞎晃荡!”阿婆满脸的怜悯,除了她,在大树下做生意的都是嫌弃的神情,阿和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回去?还能回去?

  阿和已经不大听得懂人话了,他依然自顾自说,他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他讲什么古?几句话都连不起来。他大声地唱着,胡编乱唱,甚至敬起军礼,对着大树喊:“报告!首长——”

  卖卤鹅的摊子今天起了个大早,一年就是忙碌这几个节庆,昨天就先请了嫁出去的姐姐妹妹回来帮工,一早的摊子都得三个人合作,他主刀,切好了递给姐姐,姐姐手里已经舀了一勺卤汁等着,浇上后马上把切好的芫荽撒上面,褐色的卤鹅油光发亮,点上这么一撮绿油油的芫荽,不由人垂涎三尺。妹妹一边收钱,一边热情地跟熟悉的街坊打招呼。

  卤鹅的香味缭绕了好几圈,让人都感觉大榕树下都是香喷喷的。可惜就是阿和,把这股味道给搅浑了。他有时赖着跟卖家要点东西,多纠缠着,也能要到一点。当母亲走掉后,他完全是断了线的风筝了。

  三

  寒冬,凛冽的北风,路灯在摇曳的树阴下更加昏暗。

  “打狗都不出门!”外婆说,我们的门还留着一把未拴,父亲夜班未归。本来要给父亲留着门,不应该拴,我知道阿和在大树下,赶紧拴了门栓。

  大树下传来“咿呀——”的唱腔,阿和疯疯癫癫地在那里比画着。没有半个观众,而他任是怎样卖力连苍蝇都吸引不了,他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调动着整个人的情绪,依然没有人,树上的鸟儿都躲窝里了。

  永叔出来倒垃圾,垃圾堆筑在大榕树下,他必须走过十来间屋子,看着远远的阿和的舞蹈,不禁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粪斗长柄扛在肩上,算是武器可以壮胆。

  阿和真的疯了。

  寒冬,溪水更寒,连鸭子都早早入寮。阿和跟着鸭子呼吼,吓得竹寮里的鸭子扑哧着翅膀,逃出围栏四散而奔。

  没人再理会他,他的存在很是多余。就像他的声音,是呼啸北风跑出的调子,仔细听,有时卷在风里,有时又被风甩出去。

  冬天日头短,卖鹅肉的、卖杂货的早早收摊了,剩下远远那家泡粿条面的放下低矮的竹棚,留着一盏灯。

  阿和好久没出来了,在大家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在大榕树下抛出来了。气息却虚弱了很多,他用一句半句的曲调表达着一部长长的故事。尾音拖了一圈大树,不知是不是落进溪里,溪水很急,洗衣服的媳妇不小心,衣服就漂走了,连放在一边的木桶,一下子顺水漂老远去。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清明》《小说月刊》《四川文学》等。出版《大地幻影》《日光底下》《尘间扉》等9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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