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堡的巷头起,里头是个浅巷子,住着四五户人家。前面临一条贯通南北的大道,对面是一条大巷子,一直通到堡东头的沙河边。
每当暮色渐浓,屋顶上的烟筒还没有冒出烟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把做活的家伙往门后头一撂,便三五人一伙,圪蹴在巷头起,把南来北往的各种车辆各色人等,当风景看,同时点着一锅烟,很惬意地抽着。
村里的人们抽烟,是有说法的。"四个兜的红山城,两个兜的满天红,摸锄把子的两头拧"。挣工资的、当干部的,或者手头有活钱收入的,抽的都是洋烟卷儿(纸烟)。且收入不同,身份不同,抽的纸烟档次也不同。种田人基本都抽旱烟叶。抽旱烟叶的人群中,又分为两类。岁数大一点的人都习惯用烟锅子抽烟。出来进去,嘴里常叼着一根烟管,靠近烟锅的一端,吊着一个长方形的黑布小口袋,里面装着揉碎的旱烟叶。年轻一点的人则抽"两头拧",搜寻些旧报纸,或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裁成约两指多宽、不足三寸长的纸条,叠成一叠儿。用的时候抽出一条,顺长对折,捏一捏儿烟沫均匀地撒开,双手一捋卷成喇叭状,像烟卷儿一样,抽着方便。
魏二爷是巷头起的常客,又是抽"两头拧"中的一位。他大名魏常有,行二。那时候不过三十来岁,面色黝黑,谢顶,一脸风尘,看面相像有五十岁的样子。他岁数不大,在村子里的辈份却极高。
老辈人都知道,凡是祖上家境贫寒的人家,往往娶不起媳妇儿。或者辛劳多年,到了三十大几了,才积攒些粮食,到大山里头换回一个小媳妇儿;或者到了四五十岁,娶个寡妇儿上炕,当个现成爹。因此,祖上家境愈是贫寒,在村子里的辈份便愈高。
魏二爷祖祖辈辈都是穷苦人家,因此,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幼,都得尊一声"二爷",是名附其实的"官"二爷。
魏二爷辈份高,又因为根正苗红,在村子里当个半大不小的干部。所以,在他看来,抽烟事小,却关乎一个人的身份,一个人的脸面。用烟袋锅儿抽烟太古板,早就时兴过了。洋烟卷儿咱抽不起,"两头拧"虽然得一支一支地卷,费点事,但省钱。抽出一支,噙在嘴上,掏出火石打火机,一搬火轮,擦出一串火花来,"喷"儿的一声,火苗窜起,侧着脸儿,眯着一只眼把烟点着,深深吸一口,鼻孔便窜出两股烟来。这时候,魏二爷便显示出一付十分享受又十分自得的样子。
二
每到收过秋,场光地净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照例都要进山砍些山柴回来,以备越冬烧炕取暖之用。
这一天,鸡叫头遍刚过,魏二爷便穿衣起来,老娘早已闷熟了小米粥(即小米干饭,当地人称之为粥),盛了尖尖一碗端上去,熬了一沙锅吊子萝卜片子和山药片子,摆在眼前头。魏二爷盘脚坐在炕上,饱饱地餐了一顿。
拾掇好砍柴用的家什,接过老娘用屉布包裹好的小米粥,揣在怀里,魏二爷便趁着在曙色未明的夜色出了村,朝南山走去。
进山砍柴可是个苦累活儿。得走二十里土道到南山坡跟儿,再从峪口进山,行十几里山路,来到砍柴的山脚下。人们习惯包一兜小米粥当干粮。这种吃食坚饥,又不渴,随便揣在怀里,带着也方便。
暮色渐渐地浓了。直到天傍黑的时候,早就在巷头起张望的老娘,才远远瞅见小山样的一捆山柴,缓缓地移动着,拐进村里来。渐渐地近了,才瞧见山柴下压着的魏二爷,大弯着腰,脸朝着地,两只脚擦着地皮,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两只眼睛睁得更大更圆了。
老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言语;魏二爷抬头看了老娘一眼,用袖口擦着从额头上掉下来的水珠子,头更低了。
砍柴回来后,大约过了五六天的样子,魏二爷又出现在巷头起。
他不再和人们膀靠膀地圪蹴着,而是站在巷头起,满脸堆着笑纹儿,不停地和过往的熟人们打着招呼。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魏二爷手指间没有了"两头拧",多了一只十分漂亮的烟斗。
这只烟斗通体呈枣红色,打磨得平滑如镜,质地十分坚硬,呈现出一种金属样的光泽。村里的人们常进山砍柴,自然认得出,这只烟斗来历不凡。
这大南山里,药材多,蘑菇多,树也多。有一种名叫蒺藜的树,其枝,其果,多刺,其根扎在石头缝儿里,生长得缓慢,质地也异常地坚硬。因此,黑蒺藜根常见,长成块状可供雕刻用的蒺藜根却罕遇。
″二爷,这烟斗是黑蒺藜根雕的!"
“好眼力,好眼力!"魏二爷翘起大姆指,赞着。
″二爷,好运气!这么大的一块黑蒺藜根让您遇上了!"
″那是,那是!二爷是谁!"魏二爷的小肚子不自觉地挺了挺。
人们围上来,这个摸摸,那个瞅瞅。魏二爷很殷勤地把烟斗递到人们眼跟前,任凭人们希罕,手指头却紧紧攥着烟斗不撒手。
村支书的家住在堡东头。每天傍晚,村支书叼着烟管,自东向西不紧不慢地走来,拐过巷头起,朝南向村委会的院子走去。
这一天,村支书破天荒地和魏二爷膀靠膀圪蹴在巷头起。不知怎的,魏二爷拿着村支书的烟袋锅儿抽着,那只烟斗却到了村支书的手里。
俩个人有一嗒没一嗒地啦嗒着,显得十分亲热。
″用烟斗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村支书的语气很平静。
"那是!那是!"魏二爷不住地点头,随声附合着。
村支书一连抽了三锅儿烟,把烟斗往魏二爷的怀里一擩,拿过自己个儿的烟袋锅,站起身来,朝南走了。
魏二爷瞅着村支书的背影,鼻子抽了两下,嘴角朝上翘了翘,没有笑出声来。
三
春天来了。柳梢儿上刚刚吐出鹅黄色的嫩芽,村南头的菜地里,忽然立起了一排排的塑料大栅。从巷头起朝南暸,塑料大棚弧型的拱顶,像一排排波浪般涌动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银白色的光。
自打村南头出现了塑料大棚,魏二爷突然在巷头起消失了。
小年儿过了,灶也祭了,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年味儿越来越浓了。好耍红火的人们开始張罗着组织人马,敲起了锣鼓,扭起了秧歌,跳起了高跷。
这时候,魏二爷又出现在巷头起。
他挺着小肚子,挺精神地站在巷头起。上身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脖子围一圈褐色的细毛皮领,足登一双乳白色的旅游鞋,过去胡子拉碴的下巴,如今刮得干净,泛着青色的光。羽绒服左上角的小衣袋里,露出一盒拆了包的香烟。
这时候的魏二爷身子板儿挺得很直,一身时兴的装束,让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
他主动的凑上去,和过往的熟人打着招呼,并且很殷勤地递上一支支帶嘴的香烟。
“来!尝尝,抽一支,抽一支。新牌子,挺贵的,城里人都兴抽这个!"
有的人,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
″谢二爷,我还有事儿,回头见那您!"便匆匆地走了。
也有的人,接过香烟,魏二爷又上赶着打着火,递过去。那人把烟点着,深吸一口:″二爷,您忙!您忙!有空再聊。"也匆匆地走了。
还有的人,回答得干脆:″二爷,我把烟忌了!"
魏二爷在巷头起看了这么多年的风景,满以为自己也当一回″风景",却没想到连一个观众也没有。这让魏二爷感到十分失落。
这也难怪,现在的人们似乎都挺忙,似乎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多么新鲜的事儿人们也都似乎习以为常了。就像当初,那么漂亮的一只黑蒺藜烟斗,如今连魏二爷自己也忘了掖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