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八岁时的深秋,岭南的桉树还泛着青黄,尖岗岭在晨雾里静默。
我们班的野营队伍扎好营地时,已经在山上转了一圈的黎志远找到我:“看见半山腰那片蕨类了吗?有人说后面有个仙人洞,我们去看看。”柯晓雨立刻来了兴致:“走啊,趁天还亮。”
想起出发前妈妈的叮咛,我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打拍子。“安全吗?”“别人去得,我们也去得。”
通往仙人洞的路是条小径,黎志远在前头用木棍拨开比人高的野芒,草叶上的露水顺着袖口灌进来,凉津津地贴在胳膊上。
洞口藏在几株合围的老樟树后,不到半人高,呈不规则的椭圆。黎志远蹲下身用手电筒照了照,光束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得趴着进去。”他说话时洞口的藤蔓忽然簌簌抖动,惊起两三只蝙蝠,擦过我们飞走了。
“会有蛇吗?”我忽然打起了退堂鼓。
“你要是怕就守在洞口,我俩进去。”
经他们这么一说,我反而不怕了。伏地爬行的瞬间,潮湿的岩石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某种经年不散的阴凉。洞口狭窄得几乎要屏住呼吸,后背能感觉到粗糙的岩面蹭过衣服布料,手电筒的光在前方投下晃动的光斑。约莫爬了三四米,地势忽然下陷,黎志远在前面直起身子,我这才发现洞顶竟有两米来高,伸手摸岩壁,并没有水珠。
最初的光线是从头顶的石缝漏进来的,像几丝细碎的金线,照亮了前方蜿蜒的洞道。我们的脚步声在洞里回荡。越往里走,光线越淡,最终化作灰色的朦胧。手电筒的光束照见前方的洞道渐渐收窄,黎志远的影子在岩壁上拉得老长,他忽然转身说:“差不多走了五分钟了。”他的声音像被溶洞吸进去,显得有些空荡。柯晓雨指着前方:“看!分叉口。”
三个黑洞洞的叉道像巨兽的鼻孔,横在前面。中间的叉道稍宽,右侧的洞口却低矮得需要弯腰,左侧的最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黎志远用手电筒分别照了照,光斑在左侧洞口的岩壁上晃了晃:“这条看着有蹊跷,石壁上有磨损痕迹。”柯晓雨已经往左侧洞口走去:“探险不就该选最难的路吗?”
侧身通过的瞬间,肩膀被岩石卡住,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放大。这条叉道不仅狭窄,还带着向下的坡度,每走一步都要贴着岩壁挪动。走在最前面的是黎志远,他的手电筒光在前方忽明忽暗,忽然他轻声说:“没光了。”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连头顶的石缝微光都消失了,黑暗压过来。只有手电筒的光圈在前方跳动。
我刚想跟上他,洞道却在此处又拐了个急弯,他的身影一闪,光束便消失在转角后,接着便是彻底的黑暗。
事先并没计划要探险,只有黎志远带了手电筒,我和柯晓雨手上没有任何发光的物件。黑暗来得猝不及防,像被人猛地蒙上双眼,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岩壁,触到冷冷的石面。
只是瞬间,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空气变得异常凝滞,仿佛有层无形的膜裹住全身,连鼻腔里的潮气都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质感。
“黎志远?柯晓雨?”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连呼吸都变得遥远,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耳膜鼓胀的钝痛。我伸手往前探,指尖触到冰凉的岩石,突然想起地理老师说过,溶洞里的空气不流通,氧气会随着深入逐渐稀薄。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衣服黏在身上难受极了。我贴着岩壁慢慢挪动。
“黎志远?柯晓雨?”我又大声喊起来。
还是没有回应,我闭上眼睛,努力分辨周围的声音,可除了自己紊乱的呼吸,什么都没有。空气是静止的,连岩石都在沉默,那种绝对的寂静让人后颈发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
突然,听见右侧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布料擦过岩石的窸窣声。“柯晓雨?是你吗?”我立刻转身。
然而那响动又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这时才惊觉,不知何时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喉咙干得发疼。慌乱中我还撞向了岩壁。
“映霞,你在哪里?”终于,在我感觉过了一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听到了柯晓雨在喊我,漆黑中,我连她的声音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都分辨不清了。
“在这呢,你又在哪里?”
“我看不见你,你能看到我吗?”
“我什么都看不见,咱们先找到黎志远。”俩人开始大声喊黎志远。“那家伙看我们没跟上为何不回头找?”摸索着往前挪了几步,忽然脚下一滑,膝盖跪在湿冷的岩石上。
“影子!”突然听见黎志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带着颤抖的回音。我抬头望去,只见头顶高处有个模糊的光斑,像遥远的星星。接着听见柯晓雨的声音:“在这里!我在这里。”光束往下移动,照见右侧岩壁有处凸起的石棱,像天然的台阶,直通上方的裂缝。
原来在刚才的混乱中,我们竟错过了岩壁上的向上通道。黎志远的手电筒光终于照到我,抬起头时,才惊觉这里与之前的洞道完全不同——头顶的洞顶低矮得几乎要碰到额头,四周的岩石像凝固的波浪,层层叠叠挤压过来。更可怕的是,刚才的窄道已经消失在身后,眼前只有三个模糊的暗影,分不清哪条是来时的路。
“刚才我爬上来才发现,这里有个分岔的上层洞道,你们跟丢了!”
“刚才我蹲下系鞋带,再抬头你们就不见了。”柯晓雨的声音也有点抖。
“黎志远,知道我们跟丢了还不知道回来找,我们不要再进去了,快找路出去吧。”
“黎志远,我也出去。”柯晓雨说。“这次你们要跟紧了。”当头顶的石缝又开始漏进微光,再看见洞口的藤蔓在风里晃动时,柯晓雨突然跑过去扒开藤蔓,新鲜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坐在洞口的老樟树下喘气时,吴冲和杨杰正好找了过来。
“下次探险,得带几盏应急灯。”黎志远说。
柯晓雨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还下次?刚才在洞里吓坏我们了。”
下山时,暮色已经染红尖岗岭的轮廓。想起在洞里最黑暗的时刻,曾以为那是人生最后的旅程。想起漆黑里我们慌乱的声音,真是让人心有余悸又莫名兴奋。那些在黑暗里放大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衣服上的泥点。
后来每次想起那个仙人洞,最先浮现的不是黑暗中的慌乱,而是黎志远在洞口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不用怕,未知的地方总有光,只是需要多走几步去发现。”当时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布满野芒的山径上交错重叠,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终将成为回忆里最清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