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很少写黄昏,或者我还没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笔下的黄昏是生命的喟叹。诗前两句中,“登”和“古原”设置了最美黄昏的特定位置——地势高且空旷。言及夕阳与黄昏,记忆翻箱倒箧,在童年时故乡空旷的原野,在青年时的峨眉山金顶,在盛年时的海滨,也在日常路过桥头时的某个不经意的回眸间。
01
飞机航行在茫茫的印度洋上空,深蓝的海水与深蓝的天空连成一片。若不是一片云指引,我找不出海与天的界限。有时,边界与地理无关,只与视野有关。端坐云端,俯瞰印度洋,间或,有伶仃的岛屿在汪洋中遗世独立。四十分钟后,我所搭乘的航班,也将降落在安达曼海上的明珠——普吉岛。
普吉岛,于我是一个熟悉又陌生、充满未知的存在。
航班降落地面,透过机舱,见机场地勤的着装,有种被阳光炙烤的感同身受。没来得及换电话卡,被人群裹挟着下了飞机。我尝试着连接机场WiFi,没成功。等待出海关的间歇,换上泰国流量卡,发现接机师傅东哥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赶忙回过:正等出关,排着长长的队伍,还得劳烦您多等会儿。他发出的一声长叹,让我深感不安。
顺利出关,汽车驶离位于普吉岛西北海岸(安达曼海东岸)的机场,将穿过狭长的普吉岛,朝着南端的目的地而去。沿途阔叶、丰茂的植被呈现出热带雨林风情,每一棵香蕉树上都套着红色的塑料袋——由此预见岛上行走的自己。
东哥是中国人,且是四川人。常年在机场与普吉市区之间往返,接送来来往往的客人。加上他的厨艺圈里圈外都认可,常有人给生活费,跟他搭伙吃饭。
闲聊中,我问东哥几个月回去换一次签证。他说:“我办的养老签,一年换一次。这不,刚好签证快到期了,就跑了一趟曼谷,寄回香港办的,不用回国。”
“办养老签容易吗?”
“说容易也容易,只要账户上存入80万铢即可。”他顿了顿说,“有的人通过中介机构办理。”
“多给劳务费?”
“那是肯定的,这世界压根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人间清醒地回道。
“这么热,你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习惯的。习惯了,也没觉热得难以忍受。”
到达目的地时,已近黄昏,天空火烧的云像油彩厚厚的涂层,太阳依旧炽烈、晃眼,让人本能地想要回避。热浪席卷过每一个细微的毛孔,女孩子们从头到脚包裹在衣衫里,步态显得笨拙而迟缓。安排了接风晚餐,公寓里,一群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围坐在茶几边涮火锅、喝啤酒。风扇呼呼呼地旋转着,大块大块的冰放进玻璃杯时发出清泠泠的叮当声,抵挡着扑面的热浪。
这是我见证的普吉岛的第一个黄昏。
02
我与娟夫妇住一栋二层小楼。在我去之前,为了保持体形,他们常不吃晚饭。我去之后,再怎么疲惫、再怎么烟熏火燎,也准备晚餐。
那天黄昏,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磊子给娟说,去市场买两个饭团。于是,娟问我:“邹姐,你想不想去逛集市,想去的话,我骑摩托载你。”
我欣然同往。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要了解一个地方的民生,集市无疑是最合适最直观的地方。娟把摩托车推出铁栅栏门外,利索地跨上车,戴上头盔,等我坐妥当后,一踩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射出去。几分钟后,车在一条摩托车云集的马路左侧停下。集市到了,霓虹闪烁,人声鼎沸,车来车往,跟普吉岛的天气一样沸腾着。
摊贩都是当地人,每一样食物上都插着价签,现金结算,不需要过多的交流,语言便不成其为障碍。每500g鸡肉、猪肉三四十铢。橘子70铢、葡萄120铢,小金芒更卖到150铢。娟买了鸡肉、香蕉、西瓜,又去买葱。娟说,两根葱十铢(折合人民币2元多),国内买菜送小葱。这里肉食很便宜,水果和蔬菜贵。她的工作时间很舒服,上一天休一天。本来次日她休息,有时间买菜,但这是一个非常休闲的集市。言其休闲,隔天开市,且营业时间为下午两点到晚上八九点。小贩似乎压根不为生计而工作,工作赚钱也不是第一要务,这应该是刻进泰国人骨子里的佛性。我们买饭团的时候,摊贩在收拾东西,有些摊点已经开始灭灯,准备打烊。
娟载着我回到住处,晚餐已端上了桌子——鸡蛋番茄汤,炒土豆丝。吃完晚饭,娟穿宽松舒适的薄T恤,磊子光着上身,他俩习惯性并排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纳凉。晚风拂过,马醉木嫩绿的叶子发出轻柔的私语,沙-沙-沙。这随性而久违的一幕,是浩渺光阴里的一声叹息,风过即散。偏偏落进我的眼底,我明显感觉到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场景我是见过的,在从前的乡间小院,夏日向晚时分,人们坐在台阶上,吃饭、聊天,蒲扇慢条斯理地摇曳出光影弧线,土狗忠厚地匍匐在脚边。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在暮色中缓缓褪去。眼前这对年轻的夫妻,过着古老中国寻常人家的小日子,恬淡、安详,似乎不是在异国他乡。
这段黄昏的剪影,嵌进了记忆的褶皱,并多次隐去又浮出。
娟那天休息,我们下班回去就有饭吃。饭后,在日落黄昏时驱车到了拷索山林国家公园。进入公园,凉风绕绕,顿时敛了汗。很难想象,同一座城市,森林调节气温能达到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尘嚣和炎热似被屏蔽在外。
那个黄昏注定不可复制。
一片向日葵地豁然出现在眼前!来不及感叹季节错位,最后一抹夕光惊鸿一现,把天空留给了晚霞和夜风。向晚的黄土路充满远意,天空暗淡下来,大朵大朵金灿灿的向日葵在这个背景里肃穆而凝重。牧歌悠然,寂静欢喜,诸多意境汹涌而至。时间的沉淀和认知决定了这个黄昏独属于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文森特·梵高。人说时间彪悍,若有一种力量足以与之抗衡——那就是艺术。艺术的生命力强大到无敌。
普吉岛的这个黄昏,充满感动和赤诚。
03
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加剧我对成都的眷恋。
这趟普吉行,没预备看风景的时间。我不想浪费每一次出发和虔诚的抵达,心里的诉求直接而清晰。没时间让我纠结和等待。
上苍不会薄待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缘分会让一个人来促成相对的圆满。这个人是夕垚。
那天早上,我问夕垚:“岛上有书店吗?”
夕垚有一刻蒙圈:“我不看书,来普吉快一年了,还真没去过书店。”
我有点耍赖地补了一句:“还有,你们得带我去一趟海边。”
我知道夕垚有办法。她的人际关系处得相当好,加上她有摩托车。次日下午,出纳去办事,泰国同事开车。她们先把我送到尚泰购物中心三楼的书店,办完事再回来接我。
书店是开放式的,有韩国、日本、欧美和中国文学名著泰译本。《中国民间故事》《山海经》《三国演义》等书籍忝列其中。吧台前排队等待结算的大多是父母带着孩子,有年轻的女士背着襁褓中的婴孩。智慧的父母,为孩子消费书籍、知识产权买单。我买了一本精装《山海经》和两个原木花器。不能直接用人民币现金结算,但可以扫码微信支付。
买了书,又买了热咖啡,心满意足。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喝着新鲜的椰汁,见斜阳穿透车窗,在握方向盘的手背上跳跃,给细细的绒毛镀上一层金色。真是个惬意的下午。
当然,更惬意的事还在后头,也充分应证了夕垚的号召力。
黄昏时分,两辆车将我们载到皮塔海滩餐厅(Restaurant Pita Beach),先头部队已提前到达。厨房备菜期间,我们扑向大海。
那时的海显得清瘦,裸露出大片沙滩。潮水在沙滩上留下密密匝匝的足迹,那些足迹层层叠叠,让我想到广西龙脊的梯田。一条蓝色橡胶铺砌的蜿蜒小路,像一根吸管从岸边直插海水中。我们踏上蓝色小路,往海的深处走去。举目远望,一轮金灿灿的夕阳挂在山头的树梢上临水照人,倒影和余晖在漾动的银色海水里投下一条闪烁的光晕,震撼、炫目、绝美,充满无尽的诗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天涯”,恰似一个异乡人的心境。潮水起起落落,像两个拉扯的孩子,扭曲着光晕的形态,海面波光粼粼。潮水既有的足迹被海水覆盖、打乱,也将被重塑。
偶有白色的邮轮快速驶过,在深蓝的海面划开一道白亮的水痕。
远处有几个人在逐浪,两只健硕的狗在沙滩上追逐、嬉戏,不时发出“呜、呜、呜”的欢鸣。那时,看狗不是狗,而是两个玩兴正嗨的孩童。当海水扑上来,它们毫无惧色,习以为常,摇着尾巴——呜、呜、呜,似在等待归人。
夕阳。海滩。旅人。狗。一幅静谧的画,一首悠扬的歌,归根结底是一段别样的心情。遥想此刻的成都,海棠影下,子规声里,良人立尽黄昏。
潮汐起又落,天边最后一抹夕光黯淡下去。潮水一波一波推上沙滩,暮色正包围过来,海水颜色变得沉稳而深邃,海天苍茫,充满莫测的未知。
一艘艘邮轮返航,暮归的赶海人,踏着逶迤的蓝色小路归来。若有一段月色,会不会听见爱丽儿动听的歌声?
我们回到岸边用餐——火锅和海边烤肉熔于一炉。桌子上两大匾新鲜的肉食、海鲜和蔬菜颜值超高。酒精炉火烧得正旺,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锅边沸腾的汤里涮着海鲜和牛羊肉——咕嘟咕嘟,中间隆起的部分烤着肉——滋滋滋。玻璃杯里,剔透的冰块沉浸在深咖色的可乐中,露出冰山一角,冒烟的嗓子完全失去抵抗力。饮一口,莫大的慰藉。
天色暗下来,树上竹编灯笼和霓虹点亮。海面一片沉稳的暗,灯塔遥遥,如点点渔火。驻唱的歌手坐在高脚凳上弹唱,萤火虫翩然蝶舞,蛙鸣阵阵,舞台鲜花盛开。氛围、食材、风味和人,一切刚刚好。
夜幕中,一群人散落在沙滩上,或窝在吊篮里晃荡,或在沙滩上吹海风。潮水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扑上海滩,海逐渐丰满。我不止一次站在海边,静静看涨潮,竟然从未问过海水从哪里来。海水是一个沉默的推手,带来一些秘密,又带走一些秘密。
秀秀和夕垚卷起裤腿,站在海水里,用肌肤感受海的低吟和澎湃。再过一天,夕垚将随我一同回国。想必,此刻的她内心定是五味杂陈。假小子黏着夕垚,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会去北京的!
一场别离的预演。
这个黄昏的人事,注定难以忘怀。
04
三月最后那个下午,普吉岛的热,刻骨铭心。
那晚,夕垚摆了一桌践行宴。下班后,兵分两路。一行人去买菜准备晚饭。我们四人先回的住处。一楼客厅的空调制冷效果不好,加之上班坐了一天,回到住处,松弛感很迫切。我跟磊子和娟打了招呼后,上楼去休息。
回到住处才知下午片区停电,来电后,电压极低。
空调开了一小会儿,听见一声异响后,冷气偃旗息鼓,房间顿时成了现成的桑拿房。细细的汗水通过发根源源不断渗出,发际、鬓角和后脑勺一片濡湿。汗水从鬓角爬到耳后,像虫子在蠕动。我把阳台的门打开,一股风倏然闯入,凉爽!但接踵而至的隐患比流汗更令人惊悸。东南亚气候炎热潮湿,姑且不说蚊虫叮咬容易传播登革热,单单瞌睡时在耳边嘤嘤嗡嗡,就够闹心的。为了夜晚的长治久安,我拒绝了风的抚慰。再次开空调,再次啪的一声后,低电压终究载不动桑拿的许多愁。
煎熬中,夕阳终于谢幕。晚霞涌进普吉府。磊子在楼下喊出发了,坐进车里的一刻,车上的冷气让这个黄昏的热得到豁免。
十几个中国人和泰国人,围桌吃火锅。另卤了凉菜——牛肉、猪耳朵、猪蹄和五花肉。雪碧、可乐和啤酒是标配。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普吉岛的冰饮,早早买了一大袋冰块储藏在冰箱里。一杯酒水半杯冰块的冰爽。
用餐十分随意,喜欢吃哪夹哪。没有国界,不用敬酒,没有煽情,不诉离愁,但又把每个人都照应得舒心妥帖。这些年,吃遍了成渝两地的火锅,但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火锅。美味是真,还有一起吃火锅的人。
回成都,于我和夕垚,心里是雀跃的。宴席尽,告别仍是一个梗。楼与楼之间是一个有穹顶的宽巷道,穿堂的风拂过。面对她,难说再见。这半生,除了女儿,她是个例外,让我生出复杂的情绪。她跟我一样,紫外线过敏,担心她委屈,担心她扛得无奈,怜惜她想念成都。她也是心思纤敏的人,许多话,不说她也懂。她也是顾惜我的人,我也懂。
是师徒,是朋友,又有母女的情衷。
在回住处的车上,我说:你好好的!
是啊,好好的,称心如意!
后会有期,普吉岛上水深火热的天气,及那些值得牵挂的人。
普吉岛的时间和画面,定格在三月最后一个黄昏。不说再见,我内心已经历了潮起潮落。
后语:
今春几经兜转,在三月末终于稳定下来。我在翠堤浅绿的墙垣上,撞见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猫,翘着二郎腿,旁若无人地晒太阳——它的气质和生活态度最成都。彼时,成都正演绎着一场春暖花开的实景,十分宜人。此种情形下,欲飞往普吉岛,内心颇为踌躇——在这之前,从未这样深刻地意识到我是如此热爱、眷念成都这座城市。
2025年四月末月半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