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穿过一场秋雨
这是入秋后第一场淋漓的雨,迅速加深了秋意,漫无边际的寒凉透过皮肤,在我的骨头之间潜伏下来。那时我独自在山野间游荡,看见灰白的雨雾笼住起伏的冈峦、田畴和远方的镇子,天地间都是淅沥的雨声,仿佛有人坐在云上哭泣。进入关隘似的山门,雨声就更纯粹了,无边、浩大。雨打在野花(这个季节开放的,大多是贫寒的小花)的花盘上,使之微微摇晃;雨打在丛林的叶子上,射落几枚黄叶;雨打在水洼里,溅起些刹那生灭的泡影。很快,我听到另一种声音,从林莽深处传出的雄浑的梵唱,这处峰峦盘旋夹出的山坞密藏着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古寺。菩提广场空无一人,青石甬道空无一人,走过石坊,三个相士瑟缩在各自的雨篷下,这些掌握洞悉他人命运的人,却被自己的命运放逐于此。天王殿前的台沿上也坐着个人,穿一件羽绒衣的老者,须发花白凌乱,貌似乞丐,看人时现出怪异的笑容。他的左右分卧着黄色和白色的两条大狗,浑身湿漉漉的,一声不吭。过了殿,爬上几级台阶,才看见新修的大雄宝殿,像一只巨大的音箱。走进去,七八个僧侣在齐声诵唱《药师忏》,把几篇经文连缀成大联唱,周而复始,响遏行云。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地跪着一排青衣妇人,神情肃然。绕过大殿,后面才是古老的西岩禅寺。弥陀宝殿,围廊,一口长方形的甃石水池,架着小石桥,三乘桥,栏杆上雕着四条青龙,山雨就窸窸窣窣地落在池子里。抬首,檐后的危崖如屏风,不长树,只有些枯草。再穿过一个门洞,崖底坐落着古大佛阁,趺坐石窟的佛陀首接崖端,前额宽广,眉眼细长,方颐薄唇,两耳垂肩,慈悲地俯视着来者。从偏门向北,是观音阁,方石柱,木顶,金碧辉煌。阁子对面的穿堂,亮着暖色的灯,宽大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册册佛经和笔记本。笔记本里面反复抄写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三个穿着青灰长衣的人从房间出来生炭火,其中一个中年妇人清瘦,眼眉婉顺,从我身旁走过时散发出一股香火气息。转出大佛阁,见旁侧的墙边一排葱绿的芭蕉高过屋脊,我在墙角立定,静听这雨打芭蕉的平仄,但是这声音被前面宏大的诵唱所扰乱——僧人们依旧中气十足,于是又回到寮房的廊道里坐着听雨。雨水仿佛是大地永恒的悲苦诉说,而那婉转的、抑扬的诵唱,则像是竭力的劝慰。终于,这种苍白的慰藉被雨水压下去,沉寂了,于是,山寺、丛林、天空都充盈了雨声——这人间苦痛的代言者。沉重的暮色升起,山间雾霭沉沉,我走出丛林,雨声也消歇了。回头看看,古寺隐匿不见,恍如雨中幻觉。没有人在意这场雨,没有人看见我在秋天穿过这场雨回来,这场雨,仅仅与我的心灵有关。
02
月迹
五月的黄昏,我从南面山谷回家。经过一座村庄,又经过一座村庄,没见到人。五月是个寂寥的月份,春天已经走远,而夏日仿佛还在山的那一边。目光扫过油菜田,扫过谷地,无意中看见满月,在东面冈峦之上,银白,像一枚银洋,表面镌刻着阴影,如一面镜子映照着大地上的什么。我斜过一个村子,在江湾停下来,它也尾随而至,变成浅黄色,悬浮在山峡上空,于是江水里也晃漾着一轮。刚才我还以为它浮荡在张若虚的诗里,未承想猝然如故人般重逢。这是我一生中多少次看见它了?——有朝一日我深埋地下与它再无相见之日,它还是新磨的样子,不同于我这张脸,像被风暴摸过一样粗糙、似是而非。一只归鸟的黑影掠过月亮,随后对岸竹林里人家的狗叫了一声,或者两声,声调凄清。我坐在水边,看着它,想起东山魁夷的画,《月出》,或者其他什么,但不是《宵樱》,冷色调的。坐了很久,想着东山魁夷,目睹层云将它一次次遮蔽,我的心上也忽明忽暗。我疑心这个黄昏、这个山谷或许只有我端详过它,它不会进入他人的视野,只进入我的内心。这么想着的时候,天色瞬间黑暗下来,虫声如潮。我起身离开,车子绕过山丘,远方可见城市的灯火,暗红,明灭,像一片余烬。
03
榨糖坊
榨糖坊位于村头的平野一角,一支红砖砌就的四方形烟囱高高耸立,直插云霄,烟囱下匍匐着几间因陋就简的高低茅棚,顶部铺着稻草——稻草能使熬糖产生的大量蒸馏热汽快速散掉,四面围着竹栅栏,青白的烟雾从栅栏缝隙丝丝缕缕溢出。棚子外,一个老农正在烧火。一根根木头被他塞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他的脸被映得通红。棚子四周,堆满成捆的青色或者淡红的糖蔗,好似一座座小山。稍远的一大片茂密的甘蔗林中,几个农人正在劳作,紫红色的粗大甘蔗被齐根砍倒,用绳子束成捆,顶部青叶被削去,一捆捆横在田垄里。推开栅门,院内热火朝天,浓重的湿雾四处弥漫,悬挂的灯泡因此朦胧。定睛细看,可以发现雾气缘于地上一排九口黑铁锅,铁锅里淡黄色的糖水正咕噜咕噜地翻滚。数名套着长围裙、戴着帽子的妇女站在锅旁,操持着长木柄的铁勺,将糖水从一口锅舀进相邻的另一口锅,如此循环往复。慢慢地,最边缘的那口锅里的液体变成金黄色的浆状,冒着气泡,越来越黏稠,浓郁的糖香扑面而来……后来,一个长方形的木槽子被抬到边上,一人用长勺将黏稠的液体舀进木槽,另一人用铁铲子在里面铲来划去,糖香变得更加浓烈。一段时间后,随着水分的迅速挥发,黏液凝结成大块的红糖,表面的色泽变浅,它们将被研成粉末,装入容器。我拈了一块红糖放在嘴里,一种清新的香甜从遥远的记忆里归来。这个秋天在浙中,每当看见田野里的红糖作坊,我心里便漾开来一种温情、一种感激。是的,即便再苦难深重的土地,依然能够从中提炼出一缕生活的甜蜜,虽然它需要不断地煎熬,虽然它曾经那么珍稀。
04
雨是晶莹的舍利
米:
端午前一天,我又去了山里。树色中一千年的古寺,还是上次来时的模样,静寂,无人,空。日光穿过竹枝,洒落在丰草和苔藓上,就有一种阴冷的色调。大殿后门,仿佛施施然晃过那个民国才女的丽影,她和挚爱的人曾来此考察小住,是1934年的秋天。她写下的诗句在人间传诵: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的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念及此,我浮想起你越来越淡的身影了,但只是一瞬间,像一朵昙花的开合,在内心,我把一切都放下了,也不得不放下。《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世上的事,只有你忘却一些,才会呈现另一些。我想着这些,看到山冈后面的云,那么洁白,却在不定地幻化,一如世情。山寺的空,正如内心的空。没有钟磬之声,没有香客和僧人,不过,也不是那么寂寞。水泠泠地流在墙边的水圳中,鸟藏在自己的声音里,鱼游在石栏围护的方池的莲花下。我觉得自己是一尾哑默的游鱼,忘记所有的语言,只吐出一些泡影。山门旁倾侧着同历千年的柏树,与它相邻的,是两棵耸入云天的菩提树,象征着智慧和觉悟,多么令人景仰。不同于我在大地上四处走动,树哪儿也不去,它向上走,它的道路在天空之中,人世迢遥,而天空高远……而我还想告诉你,米,在寺里,我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却仿佛生命中必然的遭遇。那时阳光明丽,周围山色青翠,一切非常平和,但灰暗的云朵在山地那边滚涌而起,随之夏雨潇潇,而外围依然阳光灿烂。我行走在雨中,领受着硕大而纯净的洗礼,内心充满喜悦,觉得这是一场仅仅为我一人落下的法雨,我想,这世上或许再没人知道下过这场雨,没有人看见雨中独步的我。当然也再没有人领悟,世上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心无所系,独自在山寺听雨,听雨诉说前事,让雨洗涤旧尘。米,雨不是难忍的泪水,雨是天空晶莹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