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冬天的早晨是湿冷的，极容易起雾。吱呀一声，早上起来打开门，哟!好大的雾啊。能见度虽然达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人与人之间隔得稍远就只能听其声不能见其人了。
那时候污染没这么严重，雾是白而湿的，人在路上走，不一会儿就会湿了头发，那雾气近看是看不见的，只有看向远处时，视野越长，则雾气感觉渐浓，所以像是远处田野里树林中升腾出来的，不像现在灰蒙蒙的分不清远近，给人以压迫之感。
冬天的清晨，是很难早起的，因为从热被窝里出来，把手脚伸到冰凉的鞋子袖管儿，真难受!如果有热闹可看，才能克服这个困难。
也许在某个清晨，突然之间屠宰师傅的招呼声，澡桶磕地的声音，刀具和金属的撞击声把美梦惊醒了，那一定是栏里的猪要遭殃了。
屠宰师傅也算是技术工，请来之后照例要递上一包烟以示尊敬。只见他六十多岁年纪，干活时一定要点上一支。没工夫用手去夹，只能用嘴半叼半抿，冒出的烟雾把眼睛熏得半睁半眯，他也不以为意。干这活儿的时候大概是不知道冷的吧，虽是冬天，也只穿了件单衣，系着条围裙，袖子撸得老高，露出黑瘦有力的手臂。那蓝色的工作围裙上还赫然印着某调味品的logo。
这时候大灶旺火，一大锅水早已烧得滚烫，将那锅开水往澡桶里一倒，“哗”，蒸腾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凝结，霎时间水汽弥漫。只见屠宰师傅拎着铁勾子进了猪栏，见了那猪也不问长短，将那勾子在那猪的颔下一勾一拉，然后就往外拖，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猪的惨叫。
屠宰看似是件简单粗暴的活儿，但师傅也得谨慎才行。倘若让猪带着伤逃窜，鲜血流得前后满屋满地，农村人看来这极其晦气，屠宰师傅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报酬，更要被痛斥一顿，传扬出去还不免砸了招牌。所以又需要有两位汉子拉住尾巴防止它逃窜，使劲在后面推。就这样，猪被一路带到屠宰用的桌子上。我爷爷还经常把读书不太行，成绩排名靠后的学生称作“抓猪尾巴的人”，简直不要太贴切!艺术来自生活，这称呼正是从切实的场景中得到的灵感。
猪的惨叫不算尖锐，响度极大，以至于一家杀猪全队都能听到。往往是听到叫声个把小时后就会过来买肉，都不需要主人家吆喝。如果以人的情绪来看，那声音好像是愤怒和痛哭的混合。
当猪被按压固定好后，就要开始放血。小时候每当那位屠宰师傅把他的尖刀从猪颈部的凹陷处刺下去时，奶奶总要拉我进屋，把我的眼睛紧紧捂住，据说是怕冲撞了煞气，小孩子容易被吓到。那时候其实更多的是把这当热闹看，恨不得凑近些，所以身子在使劲往外突。不到十岁的孩子力气究竟有限，奶奶一手攥住我，另一只捂眼睛的手捂得也更加用力。
后来读《红楼梦》，看到第四十九回宝玉吵着要吃牛乳蒸羊羔被贾母训斥，说是没见天日的东西，小孩子吃不得，不禁会心一笑，原来身份如此迥异的两位老太太在某些观念上竟是高度相似，感叹作者把这些细节捕捉得如此之好，并能用笔墨传达出来，使得每一位读者总能从中找到细节与自己的现实生活记忆相印证。
那远处升腾起的白雾，那澡盆里开水蒸腾起的水汽，众人合力按住猪的身体挣扎抽动，猪的叫声一开始极为惨烈，回荡在冬日里村庄上空，仿佛是要把寂静的空气撕开几道口子，渐渐的惨叫变为呻吟，渐次微弱下去，到最后几不可闻了。虽经时间流逝，这画面依旧十分清晰。
刚放完血的猪身上的颜色跟活猪没什么两样，仍有血色，抬到澡桶里之后，开水一烫，猪皮瞬间就泛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不是拿着刨子就刮毛，因为这时候猪肚子还是软的，刮起来不得劲儿，得吹气!
先用尖刀在猪脚沿上割条缝，用根小孩拇指粗细的钢筋捅进去，为的是把肚子上的皮肉分开便于吹的气能进去。钢筋顺着猪脚通过肚子，然后左右撬动，这样捣鼓一通后抽出钢筋。
屠宰师傅直接用嘴对着猪脚上的刀口吹气，只见他腮帮子高高鼓起，眼睛也因为使了大劲睁得圆圆的，一股股的气吹进去，果然那猪皮就像个气球一样，渐渐鼓起来，这可比吹气球困难，需要真功夫，一个老烟枪竟有如此的肺活量，真是一奇!看着整只猪身子变得紧绷，再用绳子把猪脚的刀口处扎紧，这样刮毛时才能得力，不一会儿猪毛褪去，露出了干净泛白的皮。
屠宰师傅那时候六十多，十多年过去，七八十岁了，我回去的时候还见到过他，早已不是黑瘦有力的样子，中风的后遗症走路都不大稳了。已经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背驼得简直要接近九十度。去年上半年上海疫情封城隔离的时候，又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时间的流逝是抵挡不住的。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了白发，随之而来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也非人力所能改变，那远处的白雾和水汽，猪的抽动和呻吟，被紧紧蒙住的眼睛，这些片段构成的清晰的画面，也只有在记忆中复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