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有千户苗寨,皖南也有百户土楼,皆值得一游。孟夏时节,我们驱车百余里,来到歙县深渡镇的阳产村,游览中国现存最完整的阳产土楼群。
车行至新安江边的盘山道时,老天爷忽然翻了脸,下起了蒙蒙细雨。雨刷器在前挡玻璃上左右摇摆,刷出的水渍像是徽墨泼在了宣纸上,一幅扇形水彩画卷徐徐的展现在眼前,数百座土楼从云雾里浮了出来,青山竹海四面环绕,黄褐色的屋脊在烟雨中若影若现,鳞次栉比,恰似天神随手撒落在皖南山区的金粟子,这便是徽派建筑的独特奇葩,一座生长在悬崖边上的古老村落。
“阳产”二字的寓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阳即面朝阳光,产是徽州方言陡峭之意。阳产村为郑姓居地,相传北宋年间,郑氏先祖守猎来到这里,只见猎犬躺在山凹久久不愿归去,环顾四周,只见群峰如莲瓣合抱,山泉自石隙间潺潺而泻,古木参天处竟有平地若掌,遂叹道“此乃天地设鼎之处”,便举族迁居。如今,猎犬引路的传说被镌刻在郑家祠堂照壁上,八百年光阴淌过,青石浮雕里的猎犬仍保持着回首凝望的姿态,仿佛仍在等待主人跨越时空的应答。
整个村落依山就势而建,以土楼为主,现存367栋,或方或圆,高低错落,暗合了《考工记》中“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的匠心智慧。青石垒砌的地基深深楔入岩层,土墙里黄泥掺着碎瓷片,用竹筋织成经纬,再加入石灰和糯米浆,筑就了比水泥更加坚固的民宅精典,难怪徽州有谚语,“有福之人歇土墙(即土楼)”。
立足土楼间,触景忆从前。半个世纪前我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时,隔壁生产队也叫土楼,但跟阳产土楼无可比拟,寥寥几栋,不成气候。当年土楼没住过,土坯茅草房享受过一年多,着实感受到与现代化钢筋混凝土垒砌的城堡相比,虽其貌不扬,但其舒适度毫不逊色,冬暖夏凉,接地气,原生态。屋檐下,麻雀筑巢,地角处,耗子打洞,它们都会毫无避讳的与人类共享原始的舒爽。
撑伞走过七十二条湿漉漉的石阶,登上“观云楼”俯瞰整个古村落,黄色墙面与背后赭红色的山岩浑然一体,有机相融,石板巷弄如蜘蛛网般在楼群间蜿蜒,游客与村民侧身擦肩而过,牛羊三三两两,慢条斯理的在山坡上啃着绿色,沐浴雨雾。
来到一户农家,院中的水缸里倒映着翻滚的云烟,郑大嫂正在煨着火腿笋汤,忙碌着一桌山珍菜肴,她笑眯眯地说,中午浙江的游客预约来尝当地的土菜。我们抬头望着梁上的雕花纹样,虽早已褪色,却在烟熏中愈发显得厚重。二楼粮仓的木板墙上留有细密气孔,山风穿堂而过,带着陈年稻谷的醇香。忽然懂了,土楼的智慧不仅在御寒隔热,更在每一道缝隙都暗藏与自然对话的奥妙。
出来时巧遇两位北京大妈,白发飘逸,却在摆着pose与一栋土楼同框,原来这是栋楼有五个角,屋檐下的墙面上挂着四只硕大的箥箕,表面抹成嫣红,分别写着四个煞是显眼的黄色楷体大字——“五角大楼”。她们笑侃,我们不远千里来拜访土楼的“国防部长”。
隔着雨缝,导游给我指点后山的采石场。青石毛坯基座上深深浅浅的凿痕,似乎仍有清嘉庆年间铁钎的余温。那些被山洪冲垮又重建的土楼,墙体里仍掺着先人的汗水和智慧。云雾漂过晾晒玉米的竹架,恍惚看见光绪年间的郑氏子孙正把金黄色的收获铺满晒场。
下山时雨水渐疏,暮色染透山坳,土楼群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传出隐约的电视声响。后视镜里的古村落渐行渐远,这些当年黄土筑就的屋舍已成为当下解读农耕文明的密码,默默记载着人与自然的恒古缔约,宛如历史长河中璀璨星辰,仍旧那么光彩夺目,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