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树,俗名黄栎。词典上注解:落叶乔木,花黄褐色,果实叫橡子,木质坚硬,可制家具,树皮可鞣皮或做染料,叶子可喂柞蚕。由于木质坚硬,山民们喜欢用黄栎树做锄柄、犁架等农具;黄栎树烧制的木炭耐烧、火旺,是炭中精品。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府鼓励农民发展食用菌,山民们用黄栎树做菌料,窖天麻、育木耳,许多山民因此发家致富。橡子蚕豆般大小,形状像扣着一顶厚绒帽的娃娃头,十分可爱。古书有“冬食橡栗”之说,山里人吃橡栗很讲究,先将橡子晒干、去壳,将果仁磨成浆、淀成粉,再制成橡子豆腐,冬天,将橡子豆腐切片晒干,与腊肉一块炒食,是山民招待客人的一道上等佳肴。饥荒年月橡子曾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又被称作“观音果。”小时候,树叶一黄,母亲便领着姐姐们上山捡拾橡子,回来后,母亲把橡子铺在篾席上暴晒,我和妹妹散学回家坐在篾席上捡拾橡帽。和煦的秋阳,橙黄的远山,一地金黄的橡子,是我童年里一道抹不去的金色记忆。
二十四年前,我从家乡调到姚河工作。当送行的车辆进入姚河集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政府办公楼后面的一片栎树林。黑色的树干,白色的积雪,仿佛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悬挂在办公楼后面的山坡上。褪尽树叶的栎树裸露着刚健的身躯,如持戟而立、等候检阅的陶俑,又如刚刚占领阵地、举枪欢呼的士兵。那年我已三十六岁,不再年轻,但看见那片当年极少见的单一树种密集的树林,我莫名的有些激动。
上班不久,同事告诉我为保存这片栎树林政府班子曾发生过数次争吵,最后年轻的书记力排众议,坚持留下这片经济价值不高但极具生态保护的栎树林,成为办公楼一道亮丽的陪衬。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栎树林悄悄披上一件鹅黄色薄衫,只三五天的工夫,栎树就由鹅黄变成浅绿,再变成墨绿,几乎在浑然不觉中办公楼后已是一片葳蕤。那时办公和住宿都在一栋楼上,我和栎树林朝夕相处,既见证了栎树一夜间发青成林的过程,也目睹了栎树林由绿到黄,再到树叶凋零的四季变化。清晨,打开窗户,扑鼻而来的是林子里草木的清香和腐叶的腥臭;夜晚,房间的灯光照着我的书桌也照着窗外的树林。晴天,阳光穿透浓阴,道道疏影构成一幅优美的画卷装饰着我的窗口也晴朗着我的心情;雨天,朦胧诗意中听“雨打芭蕉”独享着旅居的孤寂。多少个春晓,我在百鸟啼鸣中醒来,多少个夏日,我在蝉声中午休,也有好多个夜晚,我被猫头鹰的叫声惊醒,彻夜难眠。
佛教认为每个人在阴间都是一棵树,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就是一棵黄栎树,每次走进栎树林,看浓荫蔽日,听百鸟啼鸣,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亲近。一九九一年安徽洪灾,我在头陀镇担任民政助理员,一天和老民政办主任到一个叫霍山湾的村民组去查核灾情,遇见我生命里的另一棵老栎树。
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陡峭的山路我累的气喘吁吁。虽然自小在山里长大,走山路还是不如常年在山沟里攀爬的老主任,我提议休息一会,老主任指着半山腰的一棵大树说:“到那棵黄栎树下休歇吧。”于是,那棵大树成了我行走的目标和动力。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树下。其实,到了那棵黄栎树就到了目的地,那棵大树就立在霍山湾的村口。那是一棵需一两个成人才能合抱的老栎树,或许是遭受过雷击,或许是年轻时被层层剥皮,抑或有其他的缘故,树干的下半截树皮朝两边分开瘀结成一块巨大的痂,中间露出古树的茎,如人的大腿处露出森森的骨头;两条十几米长的树根裸露在地面,如两条蠕动的巨蟒。我站在树下,仰望树冠,虬枝铁桠,居然叶绿繁茂,山风徐来,树叶发出窸窣声响,我感觉那声音是从天上而来,像倾诉、像咒语、又像一道警示今人的梵音。他有多少岁?为何满身伤痕?他要说啥?我像个懵懂少年,对这棵古树充满了敬畏也产生无数的疑问。多年后,我有幸读到刚刚出版的《岳西县志》,据县志记载:“全县上至花甲翁妪,下至七、八岁娃娃,都全力以赴投入炼铁战斗,炼铁民工增至18万多,砍伐林木达202万立方米,村旁和坟境的珍贵古树被砍伐殆尽……1969年,岳西暴发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洪灾,县城被淹,死亡197人,数万人无家可归,灾民靠挖葛根、采橡子代食充饥。”读着一行行泣血的文字,霍山湾的那棵老栎树幽灵般在我眼前悠来晃去。我似有所悟,原来那棵老栎树是一位逃难者,他不是逃避战争,不是逃避瘟疫,也不是逃避自然灾害,他是逃避斧头,逃避愚昧,逃避盲从下荒诞的理想主义。
所幸那棵老栎树远离凡尘、逃进深山老林终于存活下来。
在“以粮为刚”的年代,惨遭蹂躏的大山能保存一片郁郁葱葱的栎树林,你不得不佩服执政者超强的胆识和超前的理念。我到姚河工作那年,新一届班子决定创建岳西县首批省级生态示范乡,那片栎树林俨然一面绿色的旗帜,为创建树立了标杆;验收过程中她又像一张名片,给每一位前来指导的领导和专家展示着姚河的绿色和蓬勃。若把姚河比作一位佳丽,她就是镶嵌在佳丽头顶一块绿色的翡翠。如今,那片栎树林已不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整个姚河,那片栎树林与周围的树木连成一体,环望四周,绿水青山,满目葱茏。
安徒生的童话《老橡树最后一个梦》中,活了三百六十五岁的老橡树离开人世时和生命短暂的蜉蝣一起,飞离大地,俯瞰人间,感受万物生长的快乐。我在姚河工作了十九年,十九次见证了办公楼后面的栎树林从枝繁叶茂到满身金黄,再到赤身裸体、独立寒风。退休前的一个傍晚,我走进栎树林和栎树做最后的告别,背靠树干坐在树根上,闻草木花香,听风声鸟语,我感受到了老橡树和蜉蝣一同飞天的快乐。我不知道霍山湾的那棵老栎树是否健在,也不知道身边的栎树林能否永久,我只想说,活在山里真幸福,万木同根,枯荣与共。老橡树活了三百六十五岁,蜉蝣只有短暂的一瞬,又怎样?又何妨?生命的快乐在于成长的每时每刻。
感恩栎树林十九年的相伴,感恩生命中所有的遇见,包括阳光也包括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