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自古到今，无数游子，漂泊他乡，浪迹天涯，或为生计，或为仕途，或因怀揣梦想……羁旅行役，心系故土，行道迟迟，“忧心孔疚，我行不来”。由此，便形成人世间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叫乡愁。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撒白糖、龙舟下水喜洋洋……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异乡客地数载。每每端午来临，吃着粽子，闻着粽香，听着龙舟竞渡的锣鼓声，看着家家户户门楣插艾蒿，就会泛起思乡情怀，想起记忆深处的端午，以及母亲的粽子。“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我父母是地道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他们不知道唐代诗僧文秀的这首《端阳》诗，更不懂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蕴意。但他们知道端午节的来历，知道有一个叫屈原的耿直之人，为国“跳江”!所以，他们无比敬仰屈原，并将其视为一尊好神来祭拜。
那时，乡村五月，家前屋后、河岸沟旁芦苇高高大大、密密匝匝，整个村子像淹没在绿色海洋中，处处飘逸着苇叶的清香，此时母亲总是隔三差五地打一些粽叶回来。母亲说：“打粽叶亦有学问，过时的粽叶显老，而一棵芦苇底部的苇叶太老太硬，梢上的苇叶太嫩，既不中用又伤芦苇，只有中间的苇叶最佳。”为了让我们在端午节早上准时吃上新鲜可口的粽子，每年端午头一天及夜里，母亲便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彻夜未眠。将粽叶一张张地剪洗烫开，将糯米、豆类进行淘净、浸泡。白天赶“工分”的母亲，晚上回来顾不上吃晚饭，就在蚊虫叮咬的煤油灯下裹粽子。
母亲小心翼翼地将两三张粽叶拼齐卷成喇叭状，由左手的无名指与中指夹住，右手用铜勺舀上半勺拌有蚕豆或红豆的糯米，倒进粽叶喇叭筒里，然后，沿着“喇叭”翻转、缠绕粽叶，裹紧。用左手捏紧已成型的粽子，再取一张稍结实的粽叶封头，顺着粽子翻转两下。最后，用粽针在粽子的适当处戳穿过去，将粽叶细尾穿过粽针针孔，稍微拉长粽叶尾巴。紧接着，自粽针的尖端将粽针拔出，便带出了那个封头的粽叶尾巴，随后拽住粽叶尾巴轻轻收紧即可。一只活泼可爱碧绿滴翠的“粽宝宝”就这样诞生了!
我们一群毛孩子围在母亲身旁欢呼雀跃、跃跃欲试。但母亲无论怎样都不舍得让我们碰她那些宝贝糯米的，她只是拣几张没用的破粽叶，“圈”成一只只小小的“假粽子”哄我们走开点。此时的我们显得特孝顺，拿把蒲扇给母亲扇风赶蚊子，端来茶水问母亲渴不渴呀。其实心里那个急呀，恨不得有“点石成金”的魔术，将所有的粽叶与糯米一下子变成粽子，放锅里立刻煮熟，让我们饱餐一顿!
等着、盼着、笑着、闹着……不知不觉，一沓沓散发着清香的粽叶，在母亲粗糙而灵巧的手中翻飞着、跳跃着，变幻成一只只四角玲珑的“宝塔粽”、一目了然的“三角粽”、沉甸甸的“太斧头”以及相依为命的“鸳鸯粽”……看着大半篮活脱脱的绿衣“粽宝宝”，我们喜不自禁却又眼皮“打架”，自知熬不到深夜，便打着哈欠恋恋不舍地上床进入梦乡，梦里都是粽子……
一觉醒来，一股诱人的粽香便扑鼻而来。赶紧爬将起来看，啊，微弱的灯光下，母亲早就忙碌开了!那时候，没电没气没炉，烧锅灶是煮食的唯一方式，若碰上阴雨天灶还“倒烟”，母亲老是被呛得咳嗽不已。一锅粽子往往要烀几小时才熟透。母亲裹好粽子已近12点。凌晨1点又起来烀粽子。母亲将粽子煮好，天已拂晓，又去池塘“请”来自种的艾、菖蒲，安插于门楣上。
母亲刚拣好一大碗极标致的粽子，恭恭敬敬地放到菩萨面前祭拜屈原，又拿几只好看些的粽子放一边，说要送给邻居还有桥南头的“五保奶奶”。此刻忽地来了俩乞丐，那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乞丐对母亲说：“大姐，可怜可怜我们吧，高升点(意思多给点)。保佑你家大富大贵!”母亲不假思索地给了她俩3只粽子。我们一看，眼珠都气炸了。而那个乞丐小女孩，躲在她母亲背后不敢再看我们一眼……待乞丐走后，母亲 “训”了我们，说这娘俩特可怜，女人连生“四丫”被男人抛弃了，她便带小四出来乞讨，夜里常躲在人家草垛里过夜。我们听了又都很难过。
接着，母亲用一只盆，将粽子置于盆中堆成“粽山”，端到桌上叫我们一群孩子先吃。我们毫不客气，迫不及待剥开一只只粽子狼吞虎咽……草屋里外，溢满粽香!母亲送完粽子回来，发现锅里粽子所剩无几。她站在厨屋门口，呼啦呼啦地喝着头一天晚上剩下的存放在冷水里的麦糁粥后，拣了一只最破烂的粽子，便扛着钉耙“上工”了……
一晃，50多年过去了，父母也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母亲那细嫩的手艺和琐屑事，亦只能在无尽怀念中追思了。但当年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的满脸凄苦的神情，却时常清晰如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果她还健在的话，应该年逾六旬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样，活在哪里呢?
作家冯骥才曾言：“中国人的精神文化传统，往往就是依靠代代相传的一年一度的节日继承下来。”端午不仅是一个永不落幕的传统，更是一段隐藏于心的情怀。一缕粽香、一艘龙舟、一株艾草，勾起了记忆深处那段最美的回忆。端午，对我而言，是记忆深处粽香里的一抹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