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父亲来信时大概已是深冬。
我正在松溪中学读初中,每天早晨河风吹拂,我们一群乡下的学生在简陋的教室里瑟瑟发抖。好心的老师找来塑料薄膜钉在窗户上,这样不至于冷风灌进教室,让我们稍微有些暖意。
父亲寄来的信纸像是借工地班头记账本撕下的,父亲用铅笔歪歪斜斜着写了一些零碎的话语,大概意思是即将寒冬,工地也将放假了,待工头结算了工钱就能立刻回家,最后还写了一句“考虑到(我)一直穿着胶鞋冬天很冷,打算领了工钱给我买一双保暖的皮鞋……”父亲的信虽然简短,但错别字很多,语句也不通,但我大概能明白父亲的意思。
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都非常懂事!我也一样,只想父亲快些安全回家。当时没有电话,无法联系到父亲,为了节约几毛钱,回信也省去了。所以我们相互都在期望和想象中独自等待,等待父亲回家的那一刻。
父亲回家恰好是周末的深夜,离过年已经不远了,我们都等待得太久了。
一束手电光照亮了寂静地小院,我和母亲听到动静迅速起床,父亲好不容易卸下用蛇皮口袋打包的行李,母亲着急烧火做饭,而我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讲述。
父亲是和其他村的人一起回来的,从唐山出发,坐了几天的火车,辗转了很多次。
父亲说,一路上不知道是在哪里,反正跟着带队的老乡,没地方坐就站,站不动了就躺到火车座位底下,反正到处都塞满了人,连水都难得喝上,好在平安地回到了家……那个时候父亲身体还好,虽然也近50岁,历经路途的劳累,依然没有倦意,兴奋地讲述着外面的经历。
当母亲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父亲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定是饿急了,一路上舍不得花钱买一份盒饭来填饱肚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后来听务工的老乡讲,一些身体不好的人乘几天火车回家腿都肿了,下车直接坐地不起。
第二天,当我起床时,发现椅子上放了一个压得不成样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
头一晚我先睡了,应该是父亲悄悄放过来的。那个年代,皮鞋是极其奢侈的物品,我们几乎是一年到头穿一双胶鞋或网鞋,除非烂得不行了才会换新的。看着被压的纸盒,心想父亲是怎样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唐山带回这一双鞋子,我甚至想象着为了鞋子不被压着,他又是怎样竭尽全力地护着自己的行李。
下午,父亲翻腾出一盒似牙膏的东西和一把刷子,让我带到学校,说鞋子脏了就挤点这个鞋油刷刷就干净了,我第一次才知道鞋子可以不用水洗。
为了不让皮鞋弄脏,我上学的路上依然穿着旧鞋子,到了学校才在宿舍悄悄换上。
那个晚自习让我拥有从未有过的温暖,双脚不再觉得冰冷,我既感到幸福又心疼自己的父亲。
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次日晨跑。
当我们摸黑在操场上跑完早操后,我突然觉得脚底透着冷风,仔细一看,皮鞋已经全部脱底了,几根线努力地连接着鞋帮和鞋底……顿时晴天霹雳,从未有过的无助感袭来,弥漫整个鼻腔,我悄悄挪回宿舍换上旧鞋。
我把皮鞋小心地装起来,心想以后有修鞋匠可以修一修。
周末我把皮鞋带回家,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没有过多地说及此事。但是我仔细检查了鞋子,才发现是一种类似纸板和布的材料拼凑做的,鞋底也不是皮质,而是劣质的类似塑料的东西,一掰就烂,心想父亲肯定是被骗了。
父亲后来还是知道皮鞋烂了。
他很疑惑地仔细查看着烂掉的鞋子,满脸的失望,也许是怕我伤心,补充说到“等卖了年猪再到镇上去给我买双新的”。
后来,从父亲一起务工的亲友口中得知,父亲是放假前几天一直在附近的摊贩转悠,想给我买一双称心如意的皮鞋。但在有一个摊贩前选鞋时,遇到了凶神恶煞的摊主,强迫父亲购买,父亲无奈只得以40元的高价买回……
我顿时心如刀绞般地难受。
不知道当时的父亲是多么地害怕、无奈和心痛。
我记得有句话:“在耻辱面前,不负责任的男人往往悲壮地死去;对于家庭负责任的男人往往能够屈辱地活着。”父亲当时一定是屈辱地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摊主,容不得自己有丝毫别的选择。
为着自己的家人和孩子,百般屈辱地承受着一辈子的自己不该承受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朴素而伟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