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潘先生在难中
一
车站里挤满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现出异样的神色。脚夫的两手插在号衣的口袋里,睡着一般地站着;他们知道可以得到特别收入的时间离得还远,也犯不着老早放出精神来。空气沉闷得很,人们略微感到呼吸受压迫,大概快要下雨了。电灯亮了一会了,仿佛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象一切的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揭示处的黑漆版上标明西来的快车须迟到四点钟。这个报告在几点钟以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现在便同风化了的戏单一样,没有一个人再望它一眼。象这种报告,在这一个礼拜里,几乎每天每趟的行车都有:大家也习以为当然了。
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扰的境界。来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脚夫的小小发财,我们且都不提。单讲一位从让里来的潘先生。他当火车没有驶进月台之先,早已安排得十分周妥:他领头,右手提着个黑漆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牵着他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母亲。潘先生说人多照顾不齐,这么牵着,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他又屡次叮嘱,教大家握得紧紧,切勿放手;尚恐大家万一忘了,又屡次摇荡他的左手,意思是教把这警告打电报一般一站一站递过去。
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然没有弊病。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那条蛇就有点尾大不掉了。他用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进展到距车门只两个窗洞的地位。但是他的七岁的孩子还在距车门四个窗洞的地方,被挤在好些客人和坐椅之间,一动不能动;两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长,前后的牵引力都很大,似乎快要把胳臂拉了去的样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一些客人听见了带哭的喊声,方才知道腰下挤着个孩子;留心一看,见他们四个人一串,手联手牵着。一个客人呵斥道, “赶快放手;要不然,把孩子拉做两半了!”
“怎么的,孩子不抱在手里! ”又一个客人用鄙夷的声气自语,一方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进的机会。
“不,”潘先生心想他们的话不对,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再一转念,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费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就把以下的话咽了下去。而七岁的孩子还是“胳臂!胳臂!”喊着。潘先生前进后退都没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约,先放了手,随即惊惶地发命令道,“你们看着我!你们看着我!”
车轮一顿,在轨道上站定了;车门里弹出去似地跳下了许多人。潘先生觉得前头松动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脚作不得一点主,只得向前推移;要回转头来招呼自己的队伍,也不得自由,于是对着前面的人的后脑叫喊,“你们跟着我!你们跟着我!”
他居然从车门里被弹出来了。旋转身子一看,后面没有他的儿子同夫人。心知他们还挤在车中,守住站门老等总是稳当的办法。又下来了百多人,方才看见脚踏上人丛中现出七岁的孩子的上半身,承着电灯光,面目作哭泣的形相。他走前去,几次被跳下来的客人冲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来。再等了一会,潘师母同九岁的孩子也下来了;她吁吁地呼着气,连喊, “哎唷,哎唷,”凄然的眼光相着潘先生的脸,似乎要求抚慰的孩子。
潘先生到底镇定,看见自己的队伍全下来了,重又发命令道, “我们仍旧象刚才一样联起来。你们看月台上的人这么多,收票处又挤得厉害,要不是联着,就走散了!”
七岁的孩子觉得害怕,拦住他的膝头说, “爸爸,抱。”
“没用的东西!”潘先生颇有点愤怒,但随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同时关照大的孩子拉着他的长衫的后幅,一手要紧紧牵着母亲,因为他自己两只手都不空了。
潘师母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车,却还有可怕的拥挤在前头,不禁发怨道, “早知道这样子,宁可死在家里,再也不要逃难了!”
“悔什么!”潘先生一半发气,一半又觉得怜惜。 “到了这里,懊悔也是没用。并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罢,当心脚下。”于是四个一串向人丛中蹒跚地移过去。
一阵的拥挤,潘先生象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众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会儿已经出了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转身来,只见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一丝踪影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幸而抱着的孩子眼先敏锐,他瞥见母亲的疏疏的额发,便认识了,举起手来指点道“妈妈,那边。”
潘先生一喜;但是还有点不大相信,眼睛凑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望去。搜寻了一会,果然看见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丛中瞎撞,前面护着那大的孩子,他们还没跨过电车轨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连喊“阿大”,把他们引到刚才站定的人行道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畅地吐一口气,一手抹着脸上的汗说, “现在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铁栅栏,就有了保险,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经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运得很,一寻即着:岂不是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毁灭和危难之中捡了回来么?岂不是“现在好了”?
“黄包车!”潘先生很入调地喊。
车夫们听见了,一齐拉着车围拢来,问他到什么地方。
他稍微昂起了头,似乎增加了好几分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 “只消两辆!两辆! ”他想了一想,继续说,“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这分明表示他是个“老上海”。
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潘师母带着大的孩子坐一辆,潘先生带着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辆。车夫刚要拔脚前奔,一个背枪的印度巡捕一条胳臂在前面一横,只得缩住了。小的孩子看这个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过脸来,贴着父亲的胸际。
潘先生领悟了,连忙解释道, “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
孩子总觉得怕,便是同罗汉一样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见当当的声音,才从侧边斜睨过去,只见很亮很亮的一个房间一闪就过去了;那边一家家都是花花灿灿的,都点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贴着父亲的胸际。
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的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家也标着“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 “找房间么?”
“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刻,说不定就没有了。”
“那一间就归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来,说, “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个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连续而来的。但是车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张床,一盏电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烟雾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 “讨厌的气味!”随即听见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那里是厨房。再一想时,气味虽讨厌,究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 “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就好了,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给我吃大菜。”
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 “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没得吃,活活地饿……”
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分付茶房道, “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 “带一斤绍兴,一毛钱熏鱼来。”
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 “这一刻该得乐一乐,喝一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刚才你们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觉(他说着,把阿二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样子,迷迷地笑着。潘师母不响,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穷人家有没有知道他们一家都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忘了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鸡,没有完工的阿二的裤子,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般, 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得异样地不舒服;便叹口气道, “不知弄到怎样呢!”
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亲嘴里的上海来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 “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时候下,”就把窗子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一件顶紧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单子。
“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们正蜷在几条长凳上熟睡,狭得只有一条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来,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是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点,也醒了一会了,只因父母叫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 “这报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那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 ‘地方上又没有战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认识,就是教育局里的职员,又那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 “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就会打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我们那地方,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他,到底性命要紧还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 “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拦阻我(这时候他已转为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没有一点危险,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敏,微微笑着),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但是风声这样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生离死别的哀感涌上心头,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眼泪来。于是勉强忍住眼泪,聊作自慰的请求道: “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长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要是还来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断然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课,又恨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天经地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道, “假如打听明白局长并没有个这意思,依你的话,就搭了下午的车来。”
两个孩子约略听得回去和再来的话,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娇道, “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妈妈回去,剩下你独个儿住在这里,”大的孩子扮着鬼脸说。
小的听着,便迫紧喉咙叫唤,作啼哭的腔调,小手擦着眉眼的部分,但眼睛里实在没有眼泪。
“你们都跟着妈妈留在这里,”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再不许胡闹了,好好儿起来等吃早饭吧。”说罢,又嘱咐了潘师母几句,径出雇车,赶往车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说铁路已断火车不开的话,潘先生想, “火车如果不开,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职也只得由他了。”同时又觉得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运气好,未必会逢到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话也未必可靠。欲决此疑,只希望车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运气果然不坏,赶到车站一看,并没有火车不开的通告;揭示处只标明夜车要迟四点钟才到, 这时候还没到呢。买票处绝不拥挤,时时有一两个人前去买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却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来看看的,也有带着照相器具的,专等夜车到时摄取车站拥挤的情形,好作《风云变幻史》的一页。行李房满满地堆着箱子铺盖,各色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顶。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点儿怅惘,顿了一顿,终于前去买了一张三等票,就走入车厢里坐着。晴明的阳光照得一车通亮,可是不嫌燠热;坐位很宽舒,勉强要躺躺也可以。他想, “这是难得逢到的。倘若心里没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这趟车一路耽搁,听候军人的命令,等待兵车的通过。开到让里,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心便一定,原来昨天再四叮嘱王妈的就是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 “怎么,先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直闯进去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 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于是他吊起的半个心放下来了。还有半个心没放下,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吩咐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了。”王妈摸不清头绪,关了门进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们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骗她说逃到上海去。 “不然,怎么先生又回来了?奶奶同两个孩子不同来,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跟去?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好。——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红房子里,那些兵都讲通的,打起仗来不打那红房子。——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兴去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这里来,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随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那双鞋上西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里的问题。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 “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有主意,决定从上海回来到底是不错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通告中说兵乱虽然可虑,子弟的教育犹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废弃的,现在暑假期满,学校照常开学。从前欧洲大战的时候,人家天空里布着御防炸弹的网,下面学校里却依然在那里上课:这种非常的精神,我们应当不让他们专美于前。希望家长们能够体谅这一层意思,若无其事地依旧把子弟送来:这不仅是家庭和学校的益处,也是地方和国家的荣誉。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局长看见了,至少也得说一声“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张,派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没有办法,惟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乎至于渺茫。没精没采地踱到学校里,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道, “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关上了大门,打也打不开,只好从门缝里塞进去。有三十多家只有用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当然跟了去,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念书。其余的都说知道了;有的又说性命还保不定安全,读书的事再说罢。”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抽完了一支烟卷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处。
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称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敞,愿意作为妇女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热诚的欢迎,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在学校门前张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他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象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 “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 “多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罢。”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张一面旗,而徽章这东西太小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备几个在那里。
办事员同他说笑话,这东西又不好吃的,拿着玩也没有什么意思,多拿几个也只作一个会员,不如不要多拿罢。但是终于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旗,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个红十字徽章早已缀上潘先生的衣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个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 “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们加保了一重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三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
让里的人家很少有开门的,店铺自然更不用说,路上时时有兵士经过。他们快要开拔到前方去,觉得最高的权威附灵在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在眼里,只要高兴提起脚来踩,都可以踩做泥团踩做粉。这就来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脱逃,便用长绳一个联一个拴着胳臂,几个弟兄在前,几个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牵着走。因此,大家对于出门这件事都觉得危惧,万不得已时,也只从小巷僻路走,甚至佩着红十字徽章如潘先生之辈,也不免怀着戒心,不敢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于是让里的街道见得又清静又宽阔了。
上海的报纸好几天没来。本地的军事机关却常常在前方的战报公布出来,无非是些“敌军大败,我军进展若干里”的话。街头巷口贴出一张新鲜的战报时,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拢来,注目看着。但大家看罢以后依然不能定心,好似这布告背后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于是怅怅地各自散了,眉头照旧皱着。
这几天潘先生无聊极了。最难堪的, 自然是妻儿远离,而且消息不通,而且似乎有永远难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问题, “碧庄冲过来只一百多里路,这徽章虽说有用处,可是没有人写过笔据,万一没有用,又向谁去说话?——枪子炮弹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门路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厉害。街上如其有一个人神色仓皇急忙行走时,他便突地一惊,以为这个人一定探得确实而又可怕的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识, “什么!”一声就在喉际咽住了。
红十字会派人在前方办理救护的事情,常有人搭着兵车回来,要打听消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虽然是个会员,却不常到办事处去探听,以为这样就是对公众表示胆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关,舍此他求未免有点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去打听。姓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来。
“没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问。 “照布告上说,昨天正向对方总攻击呢。”
“不行,”姓吴的忧愁地说;但随即咽住了,捻着唇边仅有的几根二三分长的髭须。
“什么?”潘先生心头突地跳起来,周身有一种拘牵不自由的感觉。
姓吴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 “我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 “你关着门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一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时还可以穿穿;又有潘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
“哪里有一毛钱的?”车夫懒懒地说。 “你看这几天路上有几辆车?不是拼死寻饭吃的,早就躲起来了。随你要不要,三毛钱。”
“就是三毛钱,”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脚踏坐稳了, “你也得依着我,跑得快一点!”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个姓黄的同业在途中瞥见了他,站定了问。
“哦,先生,到那边……”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问他的是谁;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简直是多事——车轮滚得绝快,那人决不会赶上来再问,——便缩住了。
红房子里早已住满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来的,儿啼人语,灯火这边那边亮着,颇有点热闹的气象。主人翁见面之后,说, “这里实在没有余屋了。但是先生的东西都寄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刚才有几位匆忙地赶来,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做厨房的厢房让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总可以多插你先生一个。”
“商量商量总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 “何况在这样时候。我也不预备睡觉,随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以为自己受惊太厉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他顿时踌躇起来, 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潘先生觉得今晚上局长特别可亲,全不象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地直跨进去说, “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这厢房不很宽阔。地上铺着一张席子,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绝无欲睡的意思。锅灶等东西贴着一壁。靠窗一排摆着三只凳子,局长坐一只,头发梳得很光的二十多岁的人,局长的表弟,坐一只,一只空着。那边的墙角有一只柳条箱,三个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带来的。仅仅这些,房间里已没有空地了,电灯的光本来很弱,又蒙上了一层灰尘,照得房间里的人物都昏黯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边的墙角,与三位的东西合伙。回过来谦逊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长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随说, “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那方面从正安袭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来,照常进行。”
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 “别的不要讲,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局促不舒的感觉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坐在席子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 “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 “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潘先生却想念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道他们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 “用兵全在趁一个机,机是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虫子齐飞了进来。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语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 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凉。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一转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二十余天之后,战事停止了。大众点头自慰道, “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还不大满意,铁路还没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儿接回来。信是来过两封了,但简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没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可以省下,又免得几十天的孤单。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象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道, “巧得很,潘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差就请你当了吧。”
“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杜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四个彩牌坊,让杜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哪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潘先生手里。
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意味,接了笔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焚烧房屋,奸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 “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原载《小说月报》十六卷一号,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线下》。
〔注〕黄包车:是一种用人拉的车,又叫人力车,也叫洋车。印度巡捕:巡捕是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租界内设置的警察,印度巡捕即英国帝国主义雇用的印度籍警察。绍兴:这里指浙江绍兴出产的黄酒,也叫绍酒。颜字:指模仿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字体而写的字。功高岳牧:岳牧即四岳十二州牧的合称。四岳旧说为尧、舜时的四方诸侯之长(事实上是四方部落的酋长);十二州牧,舜时把天下分十二州,一州之长称为牧。岳牧后来即用以指州府大吏。“功高岳牧”就是功劳高过所有行政长官的意思。这里是对军阀的谀词。德隆恩溥:恩德深厚、广大。这里是谀词。菜色:营养不良的脸色。
2.某城纪事
叶圣陶
一
“进去了么?”
菊生不待父亲坐下,看定父亲略感劳顿的灰色脸,就这样问;声音是压得很低的,仿佛只在喉间转气罢了。
父亲听说,本能似地向左右望,看有没有什么靠不住的耳朵。结果是没有,才闭了闭他那近视眼,右手从衣襟一重一重探进去,掏出两罐美丽牌卷烟来。含有鄙薄意味的笑浮现在他栽着十余茎短髭的唇边了。
“都是些饭桶!我带了四罐,你看,都没有印花票;他们查得出来么?”菊生看父亲继续掏出两罐卷烟摆在桌子上,几乎有点儿悠然的样子,再耐不住了,又问:
“爹爹,这回到上海,进去了没有?”
“忙什么?”
自然是呵斥,但声音里掩不过那种所谓“舐犊之爱”的情调,同时抬起眼光瞅着虽不壮健却比自己高过半个头的儿子,说:
“进去了;你我两个都进去了。”
嘴里这样说,心里通过一阵舒适,除了给儿子取亲那一天,这种舒适简直不曾体会过。于是坐下,一只手玩弄那不贴印花票的卷烟罐,享受这种稀有的舒适况味。
“进去了怎么样呢?”
肯定的“进去了”三个字好像一道电流,菊生只感觉一阵震撼;经过这震撼,似乎全身都改变了,怎样改变当然说不清,总之与以前不同了。勉强打比方,有如穿上了一件灿烂的金甲,但也可以说捆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不胜重负的倦怠心情随着萌生,所以他急于知道“进去了”的下文。
“现在还没有什么工作。”
父亲说向来生疏的“工作”二字,用特别郑重的声调;自己像这样地使用这个名词,实在是几乎不能相信的得意事。他接上说:
“可是也快了。待军事势力一到这里,我们的工作要忙不过来呢。”
“唔。”
菊生答应得很含糊。他离开学校将近三年,在家里陪夫人,“打五关”消遣;出去吃茶时也偶尔看看流行的小报,小报上的文章都没有讲明白工作是什么的。
父亲又瞥了菊生一眼,意思是“你不明白么?”但并不含有责备的成分。他解释说:
“最重要的工作是宣传。四万万民众大家知道要——那个,那个还不成功么?宣传的工作就是让大家知道。先总理(他仿佛觉得这三个字很不顺口,但一种亲热之感同时油然而生,自己宛然是父母膝下的娇小的孩子了)说行易知难,真是确切不移。可惜没有把那本书带来给你看。其实一点不要紧,莫说搜查,连衣角也没人来碰我一碰。他们胆子小,硬叫我不要带……
“莲轩,你回来了?”
父亲的话被这声音打断了;因为是熟极的声音,他不感觉一毫恐慌,反而略微提高声音,得意地说:
“回来了!昨晚上在那边多耽搁了一会儿,没有赶得上今天七点的早车;车是挤得不堪设想,不准时刻,又开得慢,所以这时候才到。”
“这是第三趟来看你了。”
说着坐下来的是陈莲轩的姊丈周仲篪,一撮浓黑的髭须特别吸引人家的注意,就好像耳目口鼻都是普通而又普通的型式,再没有描写的必要;皮色很白,衬着浓黑的髭须,很明显地给人家白与黑的印象。春寒的傍晚时分,太阳又躲在破棉絮一样的云背后,他的额上却缀着细粒的汗滴。
仲篪把圆顶小帽抬起一点儿,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滴,急切地问:
“进去了么?”
“进去了;我们父子两个都进去了。”
“这也好。”
仲篪像沉在水中的人握住了一棵水草一样,虽然命运尚不可知,这消息多少是眼前的一点儿安慰。
“单为我,我真不高兴多麻烦。这样的时世,火车窗洞里爬进爬出,到上海去难道是开心的事么?我都为的菊生啊!他这么大了,不能不给他开一条路。”
菊生听父亲这样说,搔着头皮,懒懒地坐在父亲侧边。
“他们说起我么?”
仲篪来了三趟,就为这一句。
“没有说起。”
“没有说起?”
“不过连带说起一点儿。我几乎填不成表格呢;他们说我是周仲篪的内弟。”
“那一定说周仲篪怎么样怎么样了?”
“是呀。他们说你曾经列名上袁世凯的劝进表;说你平时靠省议员的旧头衔,包揽词讼,把持地方;是十二分合格的土豪劣绅。”
“土豪劣绅……”
仲篪勉强地笑。
“我就驳他们说,古人罪不及妻孥;难道处在现在的时代,干那样的事业,只因姊丈是土豪劣绅,就不容参加么?”
“他们又怎么说?”
“又怎么说呢?还不是检出空白表格来就让我填。我填得很不坏呢。表格中有一项要叙述对于改善中国的意见,我就写,要中国兴盛起来,非事事彻底做去不可;譬如打倒土豪劣绅,要打得一个不剩方休。”
“啊!”
仲篪不觉惊叫;他对于土豪劣绅似乎已经居之不疑,因而惊讶莲轩怎么会打起他来。
“土豪劣绅是民众的蟊贼,地方的灾殃,不打个干净,就不用说什么革——”
莲轩说得很严正,非惟没有觉察仲篪的居之不疑,似乎连刚才自己说的话也忘了;昨天看的几本小册子还留在脑子里,这里说的他自信是由衷之谈。他接着说:
“昨天他们在那里拟议,说要规定几个非打倒不可的;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大书特书揭示出来,让民众有个明确的目标。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仲篪忽然受了针刺似地,跳起来说:
“我要上海去!我要上海去!”
“怎么?你也——”
仲篪不答理莲轩的问,只是在室内来回地走;他那黑与白的脸,白的部分皱起来了,黑的部分抬高,几乎居于中央。一出出可怕的戏文在他脑子里闪现:不知多少短衣服粗胳臂的人涌到家里来,所有的家具都被捣毁,收藏得最隐秘的私蓄也被发现出来;随后是大门上钉上两片交叉的木板,还有墨色印刷加朱批的封条糊在上面,朱批里少不了“土豪劣绅”那几个字;报上的广告栏里有自己的照片登出,下面的文字——总之是不堪入目的话;大太太姨太太当然被撵走了,老太太在“发逆”时代吃的那些苦,她们一定是全本照抄;至于那所“大仙殿”,不用说,迷信!一把火烧个精光……
他闭了闭眼睛,不敢看那凶暴残酷的一把火。眼睛再张开来时,火仿佛消灭了。阑珊地望着莲轩说:
“我要上海去;我在这里不方便。”
莲轩方才觉醒似地,用两个指头弹着前额说:
“不错。已经到杭州了;现在分两路向这边来,说慢点儿也不过五六天工夫;这边抵抗是没有的事。所以你到上海去避避是不错的。”
“我同你商量——”
仲篪弓着身,浓黑的髭须似乎扫着莲轩的颧颊,低低地诉说把自己的资产名义上全转移给莲轩的计划。菊生的头也凑拢来,用好奇的眼光看定仲篪的翕张的嘴,心里想,不要说什么名义上,就实际上转移了过来,那多好呢。
仲篪说完他的急就的计划,结句说:
“我们至亲,一定可以帮忙吧?”
“当然,当然,我们至亲!”
莲轩满口承应,心头似乎更舒展了许多;虽然只是名义上,总算兼并了一份不小的财产。
菊生把身子坐正,咽了一口馋馋的唾沫。
莲轩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饱和着暮色的角落里,像个鬼影。她不明白父子两个“进去了”之后是吉是凶;想到前巷那个姓李的小伙子,听说也因为“进去了”,才被解到南京去枪毙的,她再也不敢想了,只连连默念着“阿弥陀佛”。对于姑老爷的异乎平时的神态,她知道他遇到什么倒霉事了,因而又代姑太太担起无所着落的忧愁来。
二
县学的明伦堂作为党部的大会堂,正中挂起中山先生的遗像,两旁是照例的六言联语,上边交叉张着党旗国旗。堂前两旁的斋舍作为各部的办公室,每室都有标名,是用淡墨潦草地写在白纸上的。常务委员办公室的板壁上有一个电话机,是新装的,光亮的色彩同板壁的暗淡对比,像花手帕挂在乞丐身上。
陈莲轩坐在宣传部里。桌子上一个砚台,满渍着水;三支“大京水”都秃了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旁边。他看到桌面,就要叹一口闷气。
他具有热心,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来成就中华民族惟一的大事业。可是几天以来,竟候不到机会效一点儿力,哪得叫他不闷?预备发布《告民众书》时,轮到他撰稿,他于是翻检新近公开的《建国方略》《三民主义》等书,以便先立定个主旨;但是常务委员应松厓等他不及,自己一挥而就,书也没有翻。要给本城新闻纸登一篇文章解释党义时,他自告奋勇说由他担任,第二天就能把草稿起好;但是应松厓说那样第二天来不及见报,便提起笔来,歪歪斜斜写满三纸,派人立刻送往报馆。类此的事还有好几件。这使他呆看着未被使用的笔砚愤慨地想:不料这几天里却长了一种经验,原来小伙子作事是那样粗率,不经意,罔知权限的!
虽然闷,又愤慨,他还是每天到;草创时代无所谓规定的办公时间,但他总要吃过晚饭才回家,就是有规定决不会再算他旷缺。他这样想,才几天工夫,眉目还没见,无论如何要耐着性儿守;若为些少的不满就掉转头走开,那是血气之徒的行径,到后来难免要懊悔失去了什么机缘的。
破纸窗敞开着,外面时时有几个带着探究神情的脸凑近来。有的竟把整个脑袋伸在窗台里面,旋向这边又旋向那边,看有没有一个角落里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甚至于穿黄布寿衣牙齿脱落到不存一颗的老太婆,也扶着孙女儿到县学里来看,意思是见识见识那种新花样,待见阎王时也交代得过。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县学,每年只有春秋二季由县官和士绅们来这里串一回祭祀的把戏,现在却比庙会市集尤其热闹:“到学里看过么?”成为新流行的寒暄语,而一些卖豆腐浆牛肉汤的,也挑着担子到县学门前赶生意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
对于每一个凑近窗边的脸,莲轩都给他们这句嫌厌的问语;问不用口,代替的是近视眼定定地一瞪。这不是什么有味的事,多问了几眼当然会厌烦;便索性脸朝着里,给他们看背心;自己呢,在心头展览几天来做的那些闪动而朦胧的现实的梦——
炮声每隔二三分钟一发,震得玻璃窗都作回响。全城的人心好像再也不能安放在腔子里了,都突突地窜动着,只待跳出来碰到枪弹或炮弹破毁了完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说原来在这里的兵队昨夜开走了,隆隆的炮声并非是对垒。这就使每一颗心都安定下来,“好了,如今是!”有人发起出城去欢迎,举起胳臂擎起纸制小旗来响应的就有四五千。几个重要人物,如应松厓等,坐了小汽船先发,好让被欢迎的早点儿领受全县的好意。四五千人的队伍多么盛大,多么热烈啊;陆陆续续,延长到三四条巷,步伐是轻快而有力;刚才上口的歌,因为简单,很能够唱得协调,“齐欢唱,齐欢唱”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泛滥起来,弥漫在全城的空间;牛肉,馒头,牙刷,毛巾,等等慰劳品,成担地挑着,夹在队伍中间,比迎神赛会中的汉玉如意,古铜彝器,更惹路旁观者注目。路并不少,出了城有二十来里;但大家并不觉得累,反而越走越有劲。终于欢迎的队伍与被欢迎的会面了;初次试喊的口号带着好奇跃动的心情喊起来,什么万岁什么万岁接连高唱,多至一二十个,脆弱一点儿的人感动得只好淌泪。慰劳品是毫不吝啬地分送着;受慰劳的两手捧得满满了,还有牙刷毛巾之类像归鸟一样翩然落在上面。仔细看那些被欢迎的,正合两句衡文的老话,“入人意中”,但又“出人意外”。服装不甚漂亮,面容多少有点儿憔悴,以及掮着的枪械器用,排着的行列形式,都同其他队伍无甚差别,这是“入人意中”。然而,不甚漂亮的服装里面好像包含着一颗强毅热烈的心;多少有点儿憔悴的面容足见他们为排除民族的障碍所受的苦辛;他们的态度又好像非常温和,莫说所谓“国骂”未必逢人脱口而出,简直叫人兴起走近去同他们抱一抱的愿望:这些是看见了其他队伍决不会感到的,是所谓“出人意外”。……显然可见的改变跟着来了。凡在大众的意念中,与土豪劣绅多少会引起联想的那些人,移住上海租界的早就走了,没走的也废止了每天上茶馆的常课,虽然揭示土豪劣绅姓名的拟议还没见实行。各色的人都成了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有一个共通的新认识,就是今后每个人必须归属于一个社或会,无所归属的人犹如荒野的孤客,要吃尽意想不到的苦。前县知事是乘欢迎队出发的当儿溜走了,全县的权力像风中飞絮一样飘荡无着;但飘荡不到半天,便由临时组织的县行政委员会把它从空中一把抓在手里。而县行政委员会的一切措施又须取决于党部。大众不曾料到那突然涌现的党部竟是全县的主人……
隔壁电话机上一阵铃响,把莲轩温理新梦的心思打断了。他听见接电话的仍是劳顿了几天以致喉咙沙糙的应松厓。
“……喔,你问‘大仙殿’,不是昨天已经发封了么?……你提起僧寺,尼庵,道院;这些都要不得,我们自然也要取┑蕖!…不过要从长讨论,似乎与‘大仙殿’情形不同。……四点钟的会议时面谈吧。”
听筒刚挂起,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你们哪里?……喔,久大米店,什么事?……啊!打伤了人?谁同谁打?……打米司务打伤了打米司务?他们该是一伙儿,怎么打起来了?……唔,明白了;他们要停工组织工会,看见你们店里的司务还在那里工作,就打起来了。是不是这┭?……我们这里就派人去。你们务须劝止他们不要再打,一切待党部派员到时再说。”
隔不到一分钟,听得应松厓在那里接待好些客人了;客人的语调都是故作温文而实则粗陋的一流,极容易唤起市肆扰攘的印象。
“先生,我们有的是公所;听说现在不行了,要立什么商民协会。可有这句话么?”
“是的,商人须组织商民协会。”
“先生们定出来的章程,我们有什么说的,只有照着章程做。”
“不过我们全都不明白。好比瞎子走生路,全靠别人指点,是不是?商民协会该怎么搞,怎么发起,怎么召集……我们现在是两眼墨黑。”
“听说资本家老板不在其内。可有这句话么?”
“商民协会的目的在加薪水;有了资本家老板,再不要想通过加薪水的议案了;当然不让他们加入。你不相信,可以问这位党里的先生。”
“这句话如果实在,兄弟可要先走了。兄弟开一爿五十千的小杂货店,惭愧之至,也要算资本家老板呢。”
“我想还有资本家协会老板协会吧?”
几个商人毫无间歇地接连说话,各顾表白自己的意见。应松厓只好默不发声,等他们索性把话筐子倒空了。他们见开口的机会还有,又提出入会手续该怎样,每人会费要多少等等随心想到的问题。
一阵皮鞋声近来,急遽而不沉着,莲轩听得清是儿子菊生。“到底他是小伙子,只一味高兴。”才这样想时,菊生已经进来了,差不多是跳进来的;灰哔叽的中山装,衣袖裤管的折痕笔挺,脸上现着平时难得的鲜红色,似乎他的血液经过一番清洗了。他站住在父亲桌子边,取帽子在手作为扇子扇着,趣味地笑说:
“刚才去调解的是一家理发铺的争执。三个伙计向开店的说,从今起,手里做下来的工钱要对分了。若不答应,那就罢工!开店的也回答得妙,‘好!你们的办法真妥当!我情愿把剃刀轧剪一切家伙奉送给你们,由你们去开店,我做伙计;做下来的工钱对分。’”
“哈哈,伙计碰着钉子了。”
“不,并不。伙计说,‘我们不要做什么开店的。大家知道店是你开的,我们就同你讲话。要知道,现在是革命的世界了,革命的世界里,伙计是……’”
“你怎么给他们调解?”
莲轩抢着问,他要看看儿子的才具。
“伙计的话不错呀;世界不同了,他们的要求也不见得过分。”
“啊?”
莲轩诧异儿子有这偏激的见解,不自主地瞥了他一眼;新式的服装带来个异样的灵魂了么?一转念间,又这样想:几天以来,他从应松厓他们那里沾染得太快了。
沾染得快固然可以欣慰,说不定也是一条路,但可虑之处究竟不少;父亲的心错综地思忖着。
“不过开店的也有为难之处;小本营生,哪里担得起那么一副重担子。”
“唔。”
莲轩这才点头,发于内心地赏赞儿子,究竟没忘掉中庸之道;这证明了并没有沾染得“太”快,但另一方面的可以欣慰,似乎很足以相抵。
“所以我给他们判断,四六开拆;伙计四,开店的六。”
“他们听从么?”
“不。伙计一定要对分,做不到就不让开店门。”
“那末还是个未了之局呢。”
“是呀,得再给他们调解。”
“这种事你可以回绝不去的。我看局面总不能这样乱糟糟地维持下去;一定会变,变到怎么样当然看不定。你何必跟着他们出头露面呢?他们正起劲,所有的几斧头还没使完,让他们去使好了!”
莲轩忽然感到古君子因怀才不见用而激发的一种高蹈心情,低声这样说;他的意思,最好儿子也同他一样,隐居在党部的房间里,这才党而不党,不党而党,是最合适的态度。
“事情太多了,大家尽自己的力量做去。”
菊生是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于父亲的嘱咐,他实在没有充分了解,只觉得几天来跑进跑出,口讲手指,是以前不曾经历过的新生活,到此刻还不觉厌倦呢。他用两手拉着上衣的下缘,理平当胸隔部分的些少皱纹;同时身子一旋,似乎又预备拔脚做“工作”去了。
正好隔壁应松厓听罢了电话,喊道:
“密司脱陈,下午三点,人力车工会开成立大会,要我们派一个人去指导,就请你走一趟吧。要立刻去,现在三点差十分了。”
菊生不等应松厓说完,头也不回就跑走。
于是莲轩又独留在宣传部里。眼光偶然投到宣传部长的桌子上,同样的满渍着水的砚台,同样的横七竖八的几枝秃笔,不过多了一堆散乱的小册子和单张印刷品。他又叹了口闷气。移身朝外,窗外凑近来的脸还是陆续有,从显有菜色的以至涂脂抹粉的,从十分愕然的以至嘻嘻哈哈的,都有;有几个孩子竟把上半身爬在窗台上,扮了个鬼脸,然后老鼠一样缩了出去。
他想:怎样一个离奇纷扰的境界啊!几天以前,摹拟那将要涌现的新境界,像是个渺茫的梦,总钩不成粗略的轮廓。谁知道涌现出来的是这么个样子。似乎太远于愿望了。再改变一下吧!不论改变到怎样,总比现在会使他高兴一点儿。……然而,在改变的端倪尚未显露以前,他还得天天来看守这间屋子;闷固然闷,但是人间的事能单顾闷不闷么?
“告诉你一个消息,很怪!”
这人说话时夹着喘息,莲轩知道新得“机关枪”绰号的宣传部长在隔壁了。便听应松厓问:
“什么消息?”
“有人说周仲篪回来了,新任不知第几军的秘书长,有两个‘盒子炮’跟着呢!”
“谁看见的?”
“谁看见倒不知道,不过外面传说很盛。”
“不见得确实吧,我知道他躲在上海旅馆里。”
应松厓的声调故意作得泰然,但掩不没将信将疑的惶惑。
“本该大书特书把他打倒的。我们为什么终于没有做?”
“机关枪”言下颇有“悔之晚矣”的意味。
莲轩不免好笑;昨晚上还接到仲篪改姓换名的明信片,说“托庇粗安”,怎么忽然当起秘书长来了。他又笑应松厓他们外强中干;周仲篪就是真回来,难道就把他们吃掉了?心思更往深处钻,突然间,仿佛撞见了可爱的光明;他的心不免跳得急促了,想道:也许改变的端倪来了吧。
三
半个月以后,县学里远没有先前那样热闹了;大家已经明白,这里边确实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几所破旧的殿堂斋舍,有什么可看的?电话机的铃子尽在那里默着,好像哑了似地;偶然叮铃铃地响起来,也只是问某人在不在罢了。先前为了贡献意见,为了冲突打架,为了请示办法,曾经打电话过来或者亲自跑来的人,现在都在家里擦着眼睛,疑惑地想,“不是做了个梦么?”应松厓之流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原无所谓;就大局而言,他们只是港湾里水滩边的几棵小草。但是一阵掀天的恶潮涌起时,余波折入港湾,便把小草冲走了。
然而陈莲轩还是在县学里。不过已移到了隔壁一间;又,以前是守,现在是——该怎么说呢?说他坐镇,该不算辱没吧?——坐镇:这些是不同的地方。
这时候他刚抽里一枝卷烟,好像生命又经过一番刷新,有许多的事要做。如介绍姊丈周仲篪就是其中的一件。他投过一眼看那坐在对面捻着浓黑髭须的仲篪,觉得在任何方面,自己都不如他;现在重要事务正堆到自己身上来,他是个必不可少的帮手。便说:
“你现在就填一张表格吧;等会儿我来提出。”
仲篪泰然笑说:
“填就填一张。论参加革命,你是知道的,我的行辈并不低呢,辛亥光复以前就加入了同盟会。”
“现在‘继续努力’,正是理所应当。”
“确然应当!”
仲篪的神态显得很庄严,又说:
“他们小伙子革命,我们已经看过了,结果革成了‘反革命’!(他相信现在确有资格使用这三个字了)那只好还是我们老辈来革命了。”
莲轩会心地点头;对于自己的出任艰巨,更觉得有重大的意义。
“我那所房子的事也就提一提吧。”
仲篪像随便说一声似的,悠然的眼光仰望着承尘。
“是的,我马上要提出。”
对于许多要做的事中间的又一件,莲轩很有把握。
“相信大仙,迷信!那当然。不过是人家走上门来烧香求签的,惩罚迷信也罚不到有屋子的人。从今以后,把大仙的神位撤去了也就完事;房子总该发还的。”
这时候菊生从外面跳了进来,还是从前那副起劲的神气(他现在是宣传部长了),对父亲说例会时间已到,许多人坐在会议室里了。
“赶快把表格填了。”
莲轩对仲篪说罢,预备站起来,同时默念等会儿要当众背诵的“遗嘱”。
1928年7月6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九卷九号,署名桂山,收入小说集《未厌集》。
3.隔膜
叶圣陶
我的耳际只有风声,水声,仅仅张得几页帆呢。从舱侧玻璃窗中外望,只见枯黄而将有绿意的岸滩,滩上种着豆和麦的田畦,远处的村屋、竹园、丛林,一棵两棵枯死的树干,更远处刻刻变幻的白云和深蓝的天,都相随着向我的后面奔去。好顺风呀!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慰。但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能述说。我将要到的地方是我所切盼的么?不是。那里有什么事情我将要去做么?有什么人我必欲会见么?没有。那么为什么快慰呢?我哪里能够解答。虽然,这很大的顺风总该受我的感谢。
照这样大的风,一点钟时候我的船可以进城了。我一登岸,就将遇见许多亲戚朋友;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预备应对;我的口将开始工作,尽他传达意思的职务。现在耳目所接触——风声水声和两岸景物——何等地寂静,闲适;但这个不过是给我个休息罢了,繁扰纷纭就跟在背后。正像看影戏的时候,忽然放出几个大字,“休息十分钟”,于是看客或闭目养神,或吸烟默想,略舒那注意于幻景的劳倦。然而一霎时灯光齐灭,白布上人物重又出现,你就不得不用你的心思目力去应付它了。
我想我遇见了许多亲戚朋友将听见些什么话?我因为有以往的经验,就可以推测将来的遭逢而为预言。以下的话一定会听见,会重复地听见:“今天来顺风么?你那条路程遇顺风也还便利,逆风可就累事了,六点钟还不够吧?……有几天耽搁?想来这时候没事,可以多盘桓几天,我们难得叙首呢。……府上都安好?令郎会走了?话都会说了?一定聪慧可喜呢。……”我懒得再想下去,便是想到登岸的时候也想不完。我一登岸,惟一的事务就是答复这些问题。我便要说以下的话:“今天刚遇顺风。我那条路程最怕是遇着逆风,六点钟还不够呢。……我大约有一星期耽搁,我们可以畅叙呢。……舍下都安好。小儿会走了,话说得很完全,总算是个聪慧的孩子……”
我忽然起一个奇异的思想:他们的问题既是差不多的,我对于他们的答语也几乎是同一的,何不彼此将要说的话收在蓄音片上,彼此递寄,省得屡次复述呢?这固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问题的次序若有颠倒,答语的片子就不容易制了。其实印好许多同样的书信,也就有蓄音片的功用——所欠缺的也只在不能预决问话的次序。然则彼此会面真有意义,大家运用着脑子,按照着次序一问一答,没有答非所问的弊病,就算情意格外浓厚。但是脑子太省力了。我刚才说“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其实那些意思以前就想好,不用再想了,而且一辈子可以应用;脑子的任务,只在待他人问我某一句话时,命令我的口传达某一个现成的意思出去就是了。我若取笑自己,我就是较进步的一张蓄音片,或是一封印刷的书信。我做这等器物已是屡次不一次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登岸不满五点钟,已听了五回蓄音片,我的答片也开了五回。
现在我坐在一家亲戚的书斋里,悬空的煤油灯照得全室雪亮,连墙角挂着的那幅山水上的密行题识都看得清楚。那位主人和我对面坐着,我却不敢正视他,——恐怕他也是这样——只是相着那副小篆的对联作无意识的赏鉴;因为彼此的片子都开完了,没有了,倘若目光互对而没有话讲,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很是难受,不相正视是希望躲避幸免的意思。然而眼珠真不容易驾驭,偶不留意就射到他的脸上,看见乌黑的胡须,高起的颧颊,和很大的眼珠。不好了,赶紧回到对联上,无聊地想那“两汉”两字结构最好,作者的印泥鲜明净细,倒是上品呢。
我如漂流在无人的孤岛,我如坠入于寂寞的永劫,那种孤凄彷徨的感觉,超于痛苦以上,透入我的每一个细胞,使我神思昏乱,对于一切都疏远,淡漠。我的躯体渐渐地拘挛起来,似乎受了束缚。然而灯光是雪亮,果盘里梨和橘子放出引人食欲的香气,茶杯里有上升的水汽,我和他对面坐在一个极漂亮的书斋里,这分明是很优厚的款待呀!
他灵机忽动,想起了谈资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拈着胡须说道,“你们学校里的毕业生有几成是升学的?”他发这个端使我安慰和感激,不至再默默地相对了,而且这是个新鲜而有可发挥的问题。我便策励自己,若能努力和他酬对,未始不可得些趣味。于是答道,“我那地方究竟是个乡村,小学毕了业的就要挑个职业做终身的依托,升入中学的不到十分之二呢。”完了,应答的话尽于此了。我便大失所望,当初不料这个问题仅有一问一答。
他似乎凝想的样子,但从他恍若初醒的神情答个“是”字来推测,可知他的神思并不属于所发的问题。“是”字的音波扩散以后,室内依然是寂寞,那种超于痛苦的感觉又向我压迫,尽管紧拢来。我竭力想和他抵抗,最好灵机一动,也找出些谈资来。然而我和醉人一般,散乱而麻木的脑子里哪里能够想出一句话呢?那句话我虽然还没想出,但必然是字典上所有的几个字,喉咙里能发的几个音拼缀而成的,这是可以预言的。这原是很平常,很习惯,算不得什么的事,每一小时里不知要拼缀几千百回,然而在此地此时,竟艰难到极点,好奇怪呀!
我还得奖赞自己,那艰难到极点的事我竟做成功了,我从虚空的波浪似的脑海里捉住了一句具体的话。我的两眼正对着他的面庞,表示我的诚意,问道,“两位令郎都进了工业学校,那里的功课还不错么?”这句话其实是从刚才的一问一答联想起来的,但平时是思此便及彼,现在却是既断而复续了。
“那里的功课大概还不错。我所以送儿子们进那个学校,因为毕了业一定有事务派任,觉得比别处稳妥些。但是我现在担任他们的费用是万分竭力的了。买西文书籍一年要花六七十元,应用的仪器不可不买,一枝什么尺便需要二十元,放假时来回的川资又需百元,……需……元,……需……元……”我的注意力终于松散,对于他的报销账也就渐渐地模糊了。
这是我问他的,很诚意地问他的,然而听他的答语便觉得淡漠无味,终至于充耳不闻。莫怪我刚才答他时,他表现出恍若初醒的神情答我个“是”字。
我现在又在一位朋友家里的餐室里了。连我一共是七个客,都在那里无意识地乱转。圆桌子上铺着白布,深蓝色边的盆子里盛着色泽不同的各种食品,银酒怀和银碟子在灯光底下发出僵冷的明亮。仆人执着酒壶,跟在主人背后。主人走到一个位子前,拿起酒杯,待仆人斟满了酒,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举杯过额,向一客道,“某某兄,”就将杯子放在桌上。那位“某某兄”遥对着主人一揖。主人拿起桌上摆着的筷子,双手举过了额,重又放在原处。“某某兄”又是一揖。末了主人将椅子略动一动,便和“某某兄”深深地对揖。这才算完了一幕。
轮到第七幕,我登场了。我曾看过傀儡戏,一个活人扯动傀儡身上的线,那傀儡就会拂袖,捋须,抬头,顿足,做种种动作。现在我化为傀儡了,无形的线牵着我,不由我不俯首,作揖,再作揖,三作揖。主人说,“你我至熟,不客气,请坐在这里。”然则第一幕登场的那位“某某兄”是他最不相熟的朋友了。
众人齐入了座。主人举起酒杯,表现出无限恭敬和欢迎的笑容向客人道,“春夜大家没事,喝杯酒叙叙,那是很有趣的。”客人都擎起酒杯,先道了谢,然后对于主人的话一致表示同情。我自然不能独居例外。
才开始喝第一口酒。大家的嘴唇都作收敛的样子,且发出唼喋的声音,可知喝下的量不多。举筷取食物也有一定的步骤,送到嘴里咀嚼时异常轻缓。这是上流人文雅安闲的态度呀。
谈话开端了,枝枝节节蔓延开来,我在旁边静听,只不开口,竟不能回溯怎样地推衍出那些话来的。越听下去,我越觉得模糊,几乎不辨他们所谈的话含的什么意思,只能辨知高低宏细的种种声浪里,充满着颂扬,谦抑,羡慕,鄙夷……总之,一切和我生疏,我真佩服他们,他们不尽是素稔的——从彼此互问姓字可以知道,——偶然会合在一起,就有这许多话好讲。教我哪里能够?但我得到一种幽默的启示,觉察他们都是预先制好的蓄音片,所以到处可开,没有阻滞。倘若我也预制些片子,此刻一样可以应用得当行出色,那时候我就要佩服自己了。
我想他们各有各的心,为什么深深地掩藏着,专用蓄音片说话?这个不可解。
他们的话只是不断,那些高低宏细的声浪又不是乐音,哪里能耐久听。我觉得无聊了,我虽然在众人聚居的餐室里,我只是孤独。我就想起日间江中的风声,水声,多么爽快。倘若此刻逃出这餐室,回到我的舟中,再听那爽快的音调,这样的孤独我却很愿意。但是怎么能逃,岂不辜负了主人的情意?而且入席还不到一刻钟呢,计算起来,再隔两点钟或者有散席的希望。照他们这样迟迟地举杯举筷,只顾开他们的蓄音片,怕还要延长哩。我没有别的盼望,只盼时间开快步,赶快过了这两点钟。
那主人最是烦劳了:他要轮流和客人谈话,不欲冷落了一个人,脸儿笑着向这个,口里发出沉着恭敬的语音问那个,接着又表示深挚的同情于第三个的话。——“是”字的声音差不多每秒内可以听见,似乎一室的人互相了解,融为一体了。——他又要指挥仆人为客人斟酒,又要监视上菜的仆人,使他当心,不要沾污了客人的衣服,又要称述某菜滋味还不恶,引起客人的食欲。我觉察他在这八面兼顾的忙迫中,微微地露出一种恍忽不安的神情。更看别人,奇怪,和主人一样,他们满脸的笑容里都隐藏着恍忽不安的分子。他们为了什么呢?难道我合了“戴蓝眼镜的看出来一切都作蓝色”这句话么?席间惟有我不开口,主人也忘了我了。一会儿他忽然忆起,很抱歉地向我道,“兄是能饮的,何不多干几杯?”我也将酒食之事忘了,承他提醒,便干了一杯。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一家茶馆里。这里的茶客,我大都认识的。我和他们招呼,他们也若有意若无意地和我招呼。人吐出的气和烟袋里人口里散出的烟弥漫一室,望去一切模糊,仿佛是个浓雾的海面。多我一个人投入这个海里,本来是极微细的事,什么都不会变更。
那些茶客的状态动作各各不同。有几个执着烟袋,只顾吸烟,每一管总要深深地咽入胃底。有几个手支着头,只是凝想。有一个人,尖瘦的颧颊,狡猾的眼睛,踱来踱去找人讲他昨夜的赌博。他走到一桌旁边,那桌的人就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待他转脸向别桌时,那人就回复他先前的模样,别桌的人代替着他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了。
一种宏大而粗俗的语声起在茶室的那一角,“他现在卸了公务,逍遥自在,要玩耍几时才回乡呢。”坐在那一角的许多人哄然大笑。说的人更为得意,续说道,“他的公馆在仁济丙舍,前天许多人乘了车马去拜会他呢。”混杂的笑声更大了,玻璃窗都受到震动。我才知那人说的是刚死的警察厅长。
我欲探求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的缘故,竟不可得。他们欲会见某某么?不是,因为我没见两个人在那里倾心地谈话。他们欲讨论某个问题么?不是,因为我听他们的谈话,不必辨个是非,不要什么解答,无结果就是他们的结果。讪笑,诽谤,滑稽,疏远,是这里的空气的性质。
这里也有热情的希望的笑容透露在一个人脸上,当他问又一个人道,“你成了局么?”
“成了。”这是个随意的很不关心的答复。问的人顿时收敛了笑容,四周环顾,现出和那人似乎并不相识的样子。
有几个人吐畅了痰,吸足了烟,喝饱了茶,坐得懒了,便站起来拂去袖子上的烟灰,悄悄地自去了,也没什么留恋的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
1921年2月27日写毕
原载《京报·青年之友》(1921年3月16日至19日),署名圣陶。收入小说集《隔膜》。
4.火灾
女孩诞生到今足有七个月了。她已能极清楚地发出“妈”这个声音,当她感到什么不满足的时候。她又能独自坐着,不用扶护或依倚。她能笑得很热烈,能用小手抓眼前的东西,能注视活动或有色彩的品物。
可是她最难感到被抱的舒适。或是她的母亲,她的祖母,或是我,有时抱到手里,她便轻轻舞动四肢,间歇而低微地啼着。我们自以为十分当心了,因她啼哭更换个抱法,但不能够便收效验。我们都以抱她为最难的功课。
关于抱她的故事,不能不想起我友言信君。他到我的乡间的第二次,先一日从上海寄信来,预告那切盼的再见快达到了。我同他第一次来时一样,第二天傍晚便赶到船埠去等候。呜呜的汽笛声听见了,小汽船的烟囱望见了,我的心里只觉又热又乱。汽船后面拖着一艘“常熟快”,船头上挤挤地站着十几个人。有一个穿白衣裤的,举起了白帽子只是招。虽然还认不大清楚这人的面目,我不禁也举起胳臂只是招手。
船泊了岸,言信君最先离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很冷。他上下唇的胡子长到三四分,脸色干枯而黝黑,大有苍老之气。他的裤子沾了好些的泥,皱纹也不少。
到了家里,我的妻去预备茶水,就将女孩给我抱着。言信君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粗大的手抚摩她柔发稀疏的头顶,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姑娘,我们的宝贝!”他认识他想望中的小女孩了。
女孩在我的抱持中不大安定,身体时时翻动,似欲挣脱而去的样子;又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啼声。言信便把她接了去,圈转左臂,使她周身帖服地躺在上面,上膊恰枕着她的头;右手轻轻地拍她肩膀。他柔蜜地说,“我们抱持她,要使她全身都感到甜美。尤其要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使她的小心灵十分安慰,仿佛包在一个快乐的网里。我们对她的心如其少倾注一分,她立刻能够觉察。于是她因求慰而啼哭了。”
我起一种奇异的想念;言信君这么说话,这么侧着头将自己的面孔紧贴女孩的面孔,都含着女性的美。假若单看他这样一个人,很难信他会有那样的举措。
女孩果真很安静了。言信君目光低垂,注定她微倦的双眼。他只是不语,在室中踱着,发出寂寞的足音。
女孩在楼上跟母亲睡了。醒来索乳,不免有些呜呜的声音。言信君端相着灯火,侧首枕在桌上,说,“我们的小姑娘睡醒了。”
我说,“你也睡罢,行路劳顿,须得早点休息。”
“这算什么劳顿!我现存不想休息。”他说着,竖起头来,两手按住散乱的头发。停了一会,他又说,“我现在很兴奋,你不知道我的生活全在这兴奋之中。不仅是我,我们那里的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因为要求兴奋,所以欢迎激刺。譬如将饮食来比,我们不想吃饭吃面喝甜汤,却欢迎辣椒,臭蒜,烧酒和鸦片。陈旧了的,力量渐渐薄弱,难以引起强度的兴奋,故而我们更愿意不绝地感受新的激刺。你要了解我们,须首先明白这一点。”
“哦!”我细细玩味他说的,觉得出乎意料。随着又说,“你们那里的人全是这样么?”
“怎么不是!我们那里是土匪的产地。人家以为土匪的惟一的欲望是钱财,是粮食。谁知那些只能居于副贰的地位,主要的还在猎取一种剧烈的激刺。他们掮着枪在路上走,看见农人在田里种麦,忽然高兴,便一枪把农人打死。他们走过一个寨集,忽然高兴,便放起火来。他们不一定要劫财物,夺衣服,这么做了,扬长自去;因为他们已满足了受激刺的欲望了。”
我听了只觉诧异,这似乎神话里的事实,竟会发现在言信的家乡!这种情景不可设想,杳渺而浮散,凝结不成一个想象;正如许多未曾经历的事团结不成一个梦。
“农民呢,也觉得种田的事太平淡了,当着锄头便有点懒倦。他们很高兴守寨;因为每逢到守寨,总是与土匪对敌,于是他们可以放枪了,即如我的弟弟,此刻定在家里擦枪管呢。”
“你回去之后怎样?”
“我也欢喜放枪;不为别的,只为放枪能引起强度的兴奋。我告诉你,生活在兴奋之中的人实在与疯子无异。前年我住在省城里,就得了这个绰号。在我的家乡里,共认为疯子的与老人孺子一样地众多。我的姑母就是个疯子。还有我的一个同学,他眼看父母弟妻被土匪杀了,自己肩上受了三刀却没有死;从医院里医好了刀创出来,早已成为一个疯子。就是我,省城里人赠以疯子的绰号,也非常确当。我可以作一个譬喻:一个人受了猛烈的火烙,在身体上留下个可怕的疤痕;以后只消抚摩到或者看到这个疤痕,当时一切被烙的惨状就完全涌现于心目中了。这怎能叫人不要成为疯子!怎能叫人不要只求在兴奋之中生活!”
“何以转变到这样呢?”我听得有点儿呆了,心里这么想,嘴里便说了出来。
“这真如一场大火灾,人的心就是引火的材料!起火之期远在不知多少年前,现在蔓延得周遍了,什么穷乡僻壤的男女老幼的心里都燃烧起来了!”言信君的右臂平举,手掌徐徐移过,表示周遍的意思。他的眼睛放出可怕的光;语音凄悄,含有神秘的意味。我仿佛坐在一位古怪的预言家的面前,当此夜深人静,颇有点凛然的感觉。
我忽想这意思,便说,“这样的大火灾,很值得教人家知道。外间知道的很少呢,——就是我,怎知道你那里有这么猛烈的人心的大火灾。你把它写出来吧,便是一烟一焰,都有相当的价值。”
言信君合掌,手指交互,双目下视,似乎祈祷的样子,说,“火灾,火灾,是我回去之后惟一的工作了!外间人不管,我总逐篇寄给你看。”他因我几句话的新激刺,引起了强度的兴奋了。
言信君住了两天,他要走了,他渴望他的母亲以及家乡的一切。这早晨下着急雨,我们留他待雨止了再走。他说,“雨的河上也新鲜,不如走吧。我们再见很容易,说不定下半年就来。现在我们分别吧。”他辞了我的一家人,悄然便走,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拿着白帽子。我没有什么可说,跟在背后送他。
这一天没有开出小汽船,他只能乘航船走。我们到航船埠,衣裳给雨沾湿了,——很奇怪我和我的一家人都不曾想起带雨伞这回事。他催我马上回去,一壁钻入那低矮而黑暗的舱里。我从篷侧方孔中望进去,约略看见白衣服的背形在那里移动,知他正在选定座位。舟子的篙举起了,在岸旁一点,船便离了岸。我向那一方白衣服的背形说,“再会!”可是被雨声盖住了,一点儿没有影响,摇不到二三十橹,那船已穿过桥洞,又转弯去了,桥洞外一片迷溕,再不见别的,我于是冒着雨踱回去。
六七天后,他的信来了,是从开封发的;因为民匪相持,道路阻梗,他只能淹留在开封。信里说:“我毕竟不能回家。我不明白自己的心象,天天在麻醉之中。”又说:“道路传言,家乡附近的县城被烧后,在一条街中拖出尸二千余条。‘票子’拉走二千余,少数得归,大半死却。”
言信君的预言现在应验了,由人心的火灾引来了一场真实的大火。像我生长在江南的人,听到这等消息只有惊怕。望着来信,似乎正在那里喷烟吐焰,也不大敢重行细看。
以后他继续来信。在途中当然不能有桌子,有砚台,只用铅笔模糊地写着。我仔细辨认才能读下,有几个字终于端详不出。因此,知道他与两个人结伴同行。他们全不晓得前途的情形,田间没有一个农夫,寨都闭着门,不能进去,有时看见大队马步在远处冲过,便是土匪。忽然背后的寨里放起炮来了,前边不知什么地方也发出连续的枪声。他们只得坐在坑中,听一夜的枪炮声,仿佛守岁。明天再走,只遇见了一个带着两个小孩子的女乞丐,她将要逃进附近的寨中去。他们绕着村外的高粱田走,炮声隆隆地响着,彼此的面都发白了。言信君说他时时想着不该回家,但是他实在要回家了。
走到离家十数里地的时候,遇见许多队伍从前面来,说向西一步也不能走了。他们也看见山上有许多肩枪的人散处着。但是他们不管,用小衫蒙着头,运动着两腿只向前奔。……万幸竟到家了!
百里之中只有他们一个寨尚在守着。寨内的人满满的,几乎连走步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防着敌人的来攻。
言信君说,他的父亲很强健,同他一样,过那欢迎激刺的生活,整天整夜在寨上,同人兴奋地谈话。他的弟弟天天擦枪,他的母亲和小孩子都好,都有劲地讲着寨上防御的事,独有他的夫人不受外象的摇动,很冷静地整理她的家务。
他遇见的人都将他们所经历的悲哀的故事告诉他,——随着人家的习惯,用这悲哀两字,实在那些故事不是这两字所能形容了。但是他没心去听。
他那里好久不雨,秋禾快坏,天天刮着黄灰。活着的人都起了迷信,传谣开来。不知由何而来的金钟罩,说不怕洋枪,洋枪的子弹不能进肉。于是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吞起朱砂符来。言信君说,这火灾方兴未艾,或者就有个更痛快的燃烧在后头。
我从多封信中知道了这些可怕的事实;但悬悬的心总算得了个着落,言信君已到家里了。遥想他当在开始他的工作,将那大火灾的一烟一焰保留下来。我天天盼望总题为《火灾》的文篇从邮差的手中送到。
《火灾》只是不来,连信也没有。从报纸上打听消息,常看见言信君那里匪乱炽盛的记载。这不免引起我的疑惧;又时时自为驳斥,疑既无谓,惧复何必。邮差每天走进门,有几天要来两三回,但总是送到别人的信,不是言信的。
差不多两个月后,出乎意料,竟收到一封言信的信。这信在路上着了潮,框线的红色渗了开来,而且转为淡淡的。歪斜而干枯的字迹,不待细认下首寄书人的姓名,我已知道是谁写的了。
他信中说患了一场恶性的疟疾。病剧的时候,神志昏迷不醒,全不晓得。病势略退,便念着我和我的家,但是苦不成象。他只想到我家客室那个小门内外;想出门外,又想入门里,他的昏乱的脑袋中这样反三复四地变转着。至于我,我的母亲,我的妻,我的大儿和女孩,以及我家的女佣,诸人的面孔和情绪,他一点儿不能想到。
他又说他的病仍然不好,形神已损害得不堪了,大概也不能外出做事。
他又说最近土匪只在夜间攻击了一回,守寨的人也老练得很。未经收藏的麦子落在地上,此刻下了雨,遍地都是麦苗。至于田里,早先因干旱不能种,到今时节已过,雨又连绵不止。来年的麦收已在失望之中。
他末后说他再不想写什么了,这一场病使他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我怅然沉思:这于他是何等的转变!前此他生活在兴奋之中,今后将生活在哪里!《火灾》的不遽出世,又岂仅是我的失望!
妻抱着女孩走近我,急切地说,“言信君怎么了?”她随手接了信去自看。
大儿听着他的母亲说言信君,引起有味的回忆。他娇婉地说,“言信君第一次来时,带着一篮的枇杷,香蕉,桃子,罐头装着的牛乳和罐头装着的葡萄呢。”
女孩忽然啼哭起来,两手和头颅动摇着,表示她的不快。这使我立刻想起言信君的话。她的母亲正在看信,不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于是她马上觉察,因求慰而啼哭了。
1922年12月2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