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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短篇小说选(二)

作者:李洋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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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文学秀才   总稿:52篇, 月稿:0

  1.夜

  叶圣陶

  一条不很整洁的里里,一幢一楼一底的屋内,桌上的煤油灯发出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好像反而加浓了阴暗。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约不过两周岁的孩子。那老妇人的状貌没有什么特点,额上虽然已画上好几条皱纹,还不见得怎么衰老。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儿怪,深陷的眼眶里,红筋连连牵牵的,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着孩子的脸,定定的,凄然失神。她想孩子因为受着突然的打击,红润的颜色已转成苍白,肌肉也宽松不少了。

  近来,那孩子特别爱哭,犹如半年前刚断奶的时候。仿佛给谁骤然打了一下,不知怎么一来就拉开喉咙直叫。叫开了头便难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蝉。老妇人于是百般抚慰,把自己年轻时抚慰孩子的语句一一背了出来。可是不大见效,似乎孩子嫌那些语句太古旧又太拙劣了。直到他自己没了力,一面呜咽,一面让眼皮一会儿开一会儿闭而终于阖拢,才算收场。

  今晚那老妇人却似乎感觉特别安慰;时候到了,孩子的哭还不见开场,假如就这样倦下来睡着,岂不是难得的安静的一晚。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又感觉特别不安;不知道快要回来的阿弟将怎么说,不知道几天来醒里梦里系念着的可怜的宝贝到底有没有着落。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仿佛看见隐隐闪闪的好些形象。有时又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摊,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里外,汽车奔驰而过,笨重的运货车的铁轮有韵律地响着,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绑的两个,他们手足上是累赘而击触有声的镣铐。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邻家的门环一声响,那更使她心头突地一跳。本来已届少眠年龄的她,这样提心吊胆地细尝恐怖的味道,就一刻也不得入梦。睡时,灯是不敢点的,她怕楼上的灯光招惹是非,也希冀眼前干净些,完全一片黑。然而没有用,隐隐闪闪的那些形象还是显现,鲜红的一摊还是落山的太阳一般似乎尽在那里扩大开来。于是,只得紧紧地抱住梦里时而呜咽的孩子……

  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似的迷茫的未来。往哪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丝毫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雾海里吧?她想那是十分之九会有的。而伴同前去冒险的,只有这方才学话的孩子;简直等于自己孤零零一个。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孩子在尚未了解姓的意义的时候,自己的姓往往被教练成口头的熟语,同叫爹爹妈妈一样地习惯。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她想他的新功课还没练熟,有点儿发愁,只得重行矫正他说,“不要瞎说,哪个姓张!我教你,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孙。”大男并不坚持,仰起脸来看老妇人的脸,就这样学着说,发音带十二分的稚气。

  老妇人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两闭;她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闭两闭就表示心头一阵酸,周身经验到哭泣时的一切感觉。“不错,姓孙,孙。再来问你,大男姓什么?”

  “孙。”大男顽皮地学舌,同时伸手想去取老妇人头上那翡翠簪儿。

  “乖的,大男乖的。”老妇人把大男紧紧抱住,脸贴着他的花洋布衫,“不管哪个问你,你说姓孙,你说姓孙……”声音渐渐凄咽了。

  大男的胳臂给老妇人抱住,不能取那翡翠簪儿,“哇……”突然哭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

  老妇人知道每晚的常课又开头了,安然而过已成梦想,便故意做出柔和的声音呜他道:“大男乖的……不要哭呀……花囝囝来看大男了……坐着红轿子来了……坐着花马车来了……”

  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咙却张得更大了,“哇……妈妈呀……妈妈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又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一声就像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单墙薄壁,左右邻舍留心一听就会起疑念。然而治他的哭却不容易;一句明知无效的“妈妈就会来的”战兢兢地说了再说,只使他哭得更响些,而且张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妈妈从哪里来。

  老妇人于是站起来踱步,让大男躺在臂弯里;从她那动作的滞钝以及步履的沉重,又见得她确实有点衰老了。她来回地踱着,背诵那些又古旧又拙劣的抚慰孩子的语句。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动起来,灯焰似乎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摊血!她闭上疲劳的眼,不敢再看。耳际虽有孩子撕裂似的哭声,却如同在神怪的空山里一样,幽寂得使血都变冷。

  搭,搭,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转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她恨不得阿弟挖一颗心给她看,让她一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

  阿弟走进屋内,向四下看了一周,便一屁股坐下来,张开口腔喘气。是四十左右商人模样的人,眼睛颇细,四围刻着纤细的皱纹形成永久的笑意,鼻子也不大,额上渍着汗水发亮,但是他正感觉一阵阵寒冷呢。他见大男啼哭,想起袋子里的几个荸荠,便掏出来授给他,“你吃荸荠,不要哭吧。”

  大男原也倦了,几个荸荠又多少有点引诱力,便伸出两只小手接了,一面抽咽一面咬荸荠。这才让老妇人仍得坐在桌旁。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力气。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才看见了来。”

  老妇人几乎要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诉她不应该这样卤莽,只得怅然地“喔!”

  “阿姊,你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是不是?其实也不一定,像今天遇见的那个弟兄,他就是个好人。”他感服地竖起右手的大拇指。

  “就是你去找他的那一个不是?”

  “是呀。我找着了他,在一家小茶馆里。我好言好语同他说,有这样这样两个人,想来该有数。现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材。”他眉头一皱,原有的眼睛四围的皱纹见得更为显著,同时搔头咂嘴,表示进行并不顺利。“他却不大理睬,说别麻烦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穿长衫的,披短褂的,谁记得清这样两个,那样两个;况且棺材是不让去认的。我既然找着了他,哪里肯放手。我又朝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可怜,是夫妻两个,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唉!不用说吧,总之什么都说了,只少跪下来对他叩头。”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朦胧欲睡了,几个荸荠已落在她的袖弯里。

  “这一番话却动了他的心,”阿弟带着矜夸的声调继续说;永久作笑意的脸上浮现真实的笑,但立刻就收敛了。“这叫人情人情,只要是人,跟他讲情,没有讲不通的。他不像开头那样讲官话了,想了想叹口气说,‘人是有这样两个的。谁不是爷娘的心肝骨肉!听你说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我说这可不大明白,我们生意人不懂他们念书人的心思,大概是——”

  “嘘……”老妇人舒一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得太紧结了。她同阿弟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她近来时刻想起,老想不通,以致非常苦闷的问题。可是没有人给她解答。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敢怠慢,提早就到那里去等着。六点过他果真来了,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他引着我向野外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见闻偏同无赖汉一般撩拨着他,叫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说不定她会昏厥不省人事。——两个人向野外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远处树木和建筑物的黑影动也不动,像怪物摆着阵势。偶或有两三点萤火飘起又落下,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得眨眼么?狗吠声同汽车的呜呜声远得几乎渺茫,好像在天末的那边。却有微细的嘶嘶声在空中流荡,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虫子。早上还下雨,湿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清,好几回险些儿跌倒。那弟兄唇边粘着支烟卷,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到这儿满脸的气愤,可还是透着和善。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几眼就低头,想说话又说不上。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我们不怕打仗,抬起枪来一阵地扳机关,我想你也该会,就只怕你抬不动枪。敌人在前面呀,打中的,打不中的,你都不知道他们面长面短。若说人是捆好在前面,一根头发一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动手,那就怕。没有别的,到底明明白白是一个人呀。尤其是那些和善得很的,又加上瘦骨伶仃,吹口气就会跌倒似的,那简直干不了。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的一响放出去。哪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胳膊上。他痛得一阵挣扎。女的好像发了狂,直叫起来。老实说,我心里难受了,回转头不想再看。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那弟兄这样叙述,他听得似乎气都透不来了,两腿僵僵的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踏下去就会触着个骷髅。然而总得要走,只好紧紧跟随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贴着他的背。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同时搔着头皮,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他看见他们那个的么?”

  他们怎样“那个”的,这问题,她也想了好几天好几夜了,但终于苦闷。枪,看见过的,兵和警察背在背上,是乌亮的一根管子。难道结果女儿女婿的就是那东西么?她不信。女儿女婿的形象,真是画都画得出。哪一处地方该吃枪弹呢?她不能想象。血,怎样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气,怎样消散消散而终于断绝?这些都模糊之极,像个朦胧的梦。因此,她有时感觉到女儿女婿实在并没有“那个”,会有一天,搭,搭,搭,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但只是这么感觉到而已,而且也有点模糊,像个朦胧的梦。

  “他没看见,”阿弟连忙躲闪。“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到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里做的。”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因为天黑,野外没有灯。湿泥地真难走,好几回险些儿滑跌;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走到一处,他说到了。我仔细地看,十来棵大黑树站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材。”阿弟低下头来了,微秃的额顶在灯光里发亮。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材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种种可怕的尸体,皱着眉咬着牙的,裂了肩穿了胸的,鼻子开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就将踢开棺材板一齐撞到他身上来。心情是超过了恐惧而几乎麻木了。还是那弟兄划着几根火柴提醒他说,“这就是,你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面看。起初似乎是蠕蠕而动的蛇样的东西,定睛再看,这才不动了,是墨笔写的十七,那一边,十八,两个外国号码。“甥女儿,我看你来了,”他默默祝祷,望她不要跟了来,连忙逃回小路。——这些不说吧,他想定了,继续说,“他说棺材上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亮着仅有的泪。她重行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幽幽悄悄来报告恶消息时的况味;惊吓,悲伤,晕眩,寒冷,种种搅和在一起,使她感觉心头异样空虚,身体也似乎飘飘浮浮的,一点不倚着什么。她知道搭,搭,搭,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的了。已被收起了,号码十七,十八,这是铁一般的真凭实据!一阵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看阿姊这样,没精没采回转头,叹着说,“我看棺还好的,板不算薄。”——分明是句善意的谎话。不知道怎么,阿弟忽然起了不可遏抑的疑念,那弟兄不要记错了号码吧。再想总不至于,但这疑念仍然毒蛇般钻他的心。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身体索索地震动。睡着的孩子胳臂张动,似乎要醒来,结果翻了个身。老妇人一面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命!”以下转为郁抑的低诉。“你姊夫去世那年,你甥女儿还只五岁。把她养大来,像像样样成个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喜欢。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她右手下意识地抚摩孩子的头顶),我喜欢。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喜欢,因为这样才像人样儿。唉!像人样儿的却成十七,十八!真是突地天坍下来,骇得我魂都散了。为了什么呢?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婿呀,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了,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是我的女婿,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全身,说到后段,语声转成哀厉而响亮,再不存丝毫顾忌。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青的女儿女婿报仇!”

  阿弟听呆了,怀着莫可名状的恐惧,侧耳听了听外面有无声息,勉勉强强地说,“这何必,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关系?——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说是那男的托他想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他的手软软地不敢便接,好像遇见了怪秘的魔物;又不好不接,便用手心去承受,松松地捏着,偷窃似地赶忙往衣袋里一塞。于是,本来惴惴的心又加增老大的不自在。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衣袋里有铜元触击的声音。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种热望(自己切念的人在门外叩门,急忙迎出去时怀着的那种热望)一忽儿完全占领了她。不接触女儿女婿的声音笑貌,虽只十天还不到,似乎已隔绝了不知几多年。现在这字条将诉说他们的一切,解答她的种种疑问,使她与他们心心相通,那自然成了她目前整个的世界。

  字条拿出来了,是撕破了的一个联珠牌卷烟匣子,印着好几个指印,又有一处焦痕,反面写着八分潦草的一行铅笔字。

  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那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等于他们没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好读书的人想把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注。但是她并不识字。

  室内十分静寂;小孩的鼾声微细到几乎听不见。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那字条了。岂但看明白,并且参透了里头的意义,懂得了向来不懂得的女儿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得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侧耳听外面,没有别的,有远处送来的唱戏声,和着圆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站起来朝楼梯走,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透出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睁开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1927年10月4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八卷十号,署名桂山,收入小说集《未厌集》。

  2.阿凤

  叶圣陶

  杨家娘,我的同居的佣妇,受了主人的使命入城送礼物去,要隔两天才回来。我家的佣妇很艳羡的样子自语道,“伊好幸运,可以趁此看看城里的景致了。”我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就想,这两天里交幸运的不是杨家娘,却是阿凤,伊的童养媳。

  阿凤今年十二岁,伊以往的简短而平凡的历史我曾听杨家娘讲过。伊本是渔家的孩子,生出来就和入网的鱼儿睡在一个舱里。后来伊父死了,渔船就换了他的棺材。伊母改嫁了一个铁路上的脚夫。脚夫的职业是不稳定的,哪里能带着个女孩子南北迁徙,况且伊是个消费者。经村人关说,伊就给杨家娘领养——那时伊是六岁。杨家娘有个儿子,今年二十四岁了。当时伊想将来总要给他娶妻,现在就替他整备着,岂不便宜省事。阿凤就此换了个母亲了。

  现在伊跟着杨家娘同佣于我的同居。伊的职务是汲水,买零星东西,抱主人五岁的女孩子。伊的面庞有坚结的肌肉,皮色红润,现出活泼的笑意。但是若有杨家娘在旁,笑容就收敛了。因为伊有切实的经验,这个时候或者就会有沉重的手掌打到头上来。哪得不小心防着呢?

  杨家娘藏着满腔的不如意,说出来的话几乎句句是诅咒。阿凤就是伊诅咒的对象。若是阿凤吃饭慢了些,伊就说:“你是死人,牙关咬紧了么!”若是走得太匆忙,脚着地发出蹋蹋的声音,伊又说:“你赶去寻死么!”但是依我猜想,伊这些诅咒并不含有怨怒阿凤的意思;因为伊说的时候态度很平易,说过之后便若无其事,照常工作,算买东西的账,间或凑主人的趣说几句拙劣的笑话——然而也类乎诅咒。伊的粗糙沉重的手掌时时要打到阿凤头上,情形正和诅咒相同。当阿凤抱着的主人的女孩子偶然啼哭时,杨家娘的手掌便很顺手地打到阿凤头上。阿凤汲水满桶,提着走时泼水于地,这又当然有取得手掌的资格了。工作暇时,杨家娘替阿凤梳头,头发因好久没梳,乱了,便将木梳下锄似地在头上乱锄。阿凤受了痛,自然要流许多眼泪,但不哭,待杨家娘一转身,伊的红润的面庞又现出笑容了。

  阿凤的受骂受打同吃喝睡觉一样地平常,但有一次,最深印于我的心田,至今还不能忘。那一天饭后,杨家娘正在拭一个洋瓷的锅子,伊的手一松,锅子落了地。伊很惊慌的样子取了起来,细察四周,自慰道,“没有坏!”那时阿凤在旁边洗衣服,抵抗的意念忽然在伊无思虑的脑子里抽出一丝芽来,伊绝不改变工作的态度,但低语道,“若是我脱了手,又要打了。”这句话声音虽低,已足以招致杨家娘的手掌。“拍!拍!”……每打一下,阿凤的牙一咬紧,眼睛一紧闭——再张开时泪如泉涌了。伊这个态度,有忍受的,坚强的,英勇的表情。伊举湿手抚痛处,水滴淋漓,从发际下垂被于面,和眼泪混合。但是伊不敢哭。我的三岁的儿子恰站在我的椅子前,他的小眼睛本来是很灵活的,现在瞪视着他们俩,脸皮紧张,现出恐惧欲逃的神情。他就回转身来,两臂支在我的膝上;上唇内敛,下唇渐渐地突出。“拍!拍!”的声音送到他耳管里还是不断,他终于忍不住,上下唇大开,哭┝恕—我从他这哭声里领略人类的同情心的滋味——便将面庞伏在我的膝上。后来阿凤晒衣服去,杨家娘便笑道,“囝囝,累你哭了,这算什么呢?”阿凤晒了衣服回来,便抱主人的女孩子,见杨家娘不在,又很起劲地唱学生所唱的《青蛙歌》了。

  杨家娘这等举动似乎可以称为“什么狂”。我所知于伊的一些事实,是伊自述的,或者是伊成为“什么狂”的原因。伊的儿子学习木工,但是他爱好骨牌和黄酒胜于刀锯斧凿。有一回,他输了钱拿不出,因此和人家厮打,给警察拘了去。警察要他孝敬些小费,他当然不能应命,便将他重重地打了一顿。伊又急又气,只得将自己积蓄的工资充警局的罚款,赎出伊受伤的儿子。调理了好多时,他的伤全愈了,伊再三叮嘱他,此后好好儿作工,不要赌。谁知不到三天,人家来告诉伊,他又在赌场里了。伊便赶到赌场里,将他拖了出来,对他大哭。过了几天,同样的报告又来了;并且此后屡有传来。伊刚听报告时,总是剧烈地愤怒;但一见他竟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有时还很愿意地给他几百文,教他买些荤菜吃。——这一些事实,或许就是激成“什么狂”的原因。

  杨家娘既然受了使命出去,伊的职务自然由阿凤代理。阿凤做一切事务比平日真诚而迅速,没有平日的疏忽,懈缓,过误。伊似乎乐于做事。以做事为生命的样子。不到下午三点钟,一天的事务完了,只等晚上做晚饭了。伊就抱着主人的女孩子,唱《睡歌》给伊听。字句和音节的错误不一而足,然而从伊清脆的喉咙里发出连缀的许多声音,随意地抑扬徐疾,也就有一种自然的美。主人的女孩子微微地笑,要伊再唱。伊兴奋极了,索性慈母似地拍着女孩子的身体,提高了喉咙唱起来,和学生起劲时忽然作不规则的高唱一样。

  伊从没尝过这个趣味呢。平日伊虽然不在杨家娘跟前,因为声音是可以传送的,一高唱或者就有手掌等在背后,所以只是轻轻地唱。现在伊才得尝新鲜的趣味。

  唱了一会,伊乐极了,歌声和笑声融合,到末了只余忘形的天真的笑声,杨家娘的诅咒和手掌,勉强做粗重工作的劳苦,伊都疏远了,遗忘了。伊只觉伊的生命自由,快乐,而且是永远的,所以发出心底的超于音乐的赞歌,忘形的天真的笑声。

  一只纯白的小猫伏在伊的旁边。伊的青布围裙轻轻动荡,猫的小爪似伸似缩地想将他攫住,但是终于没有捉着。伊故意提起围裙,小猫便站了起来,高举前足;一会儿因后足不能持久,点一点地,然后再举。猫的面庞本来有笑的表情,这一只猫的面庞白皙而丰腴,更觉得娇婉优美。他软软地花着眼睛看着伊,似乎有求爱的意思。伊几曾被求爱,又几曾施爱?但是,现在猫求伊的爱,伊也爱猫,被阻遏着的人类心里的活泉毕竟涌溢了。伊平日常常见猫,然而不相干,从今天此刻才和猫成为真的伴侣。

  伊就放下女孩子,教伊站在椅旁。伊将围裙的带子的一端拖在地上,引小猫来攫取。小猫伏地不动,蓄了一会势,突前攫那带子。伊急急奔逃,环走室中,小猫跳跃着跟在背后,终不能攫得。那小猫的姿态活泼生动,类乎舞蹈,又含有无限的娇意。伊看了说不出地愉快,更欲将他引逗,两脚不住地狂奔,笑着喊道,“来呀!来呀!”汗珠被于面庞,和平日的眼泪一样地多;气息吁吁地发喘,仿佛平日汲水乏了的模样,然而伊哪里肯停呢?

  这个当儿,伊不但忘了诅咒,手掌和劳苦,伊连自己都忘了。世界的精魂若是“爱”,“生趣”,“愉快”,伊就是全世界。

  1921年3月1日写毕┆

  原载《晨报副刊》(1921年3月16日、17日),署名圣陶,收入小说集《隔膜》。

  3.春联

  叶圣陶

  出城回家常坐鸡公车。十来个推车的差不多全熟识了,只要望见靠坐在车座上的人影儿,或是那些抽叶子烟的烟杆儿,就辨得清谁是谁。其中有个老俞,最善于招揽主顾,见你远远儿走过去,就站起来打招呼,转过身子,拍拍草垫,把车柄儿提在手里。这就叫旁的车夫不好意思跟他竞争,主顾自然坐了他的。

  老俞推车,一路跟你谈话。他原籍眉州,苏东坡的家乡,五世祖放过道台,只因家道不好,到他手里流落到成都。他在队伍上当过差,到过雅州和打箭炉。他做过庄稼,利息薄,不够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儿子各推一挂鸡公车为生。大儿子在前方打国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长,隔个把月二十来天就来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挂。他记不清那些时常改变的地名儿,往往说:“他又调动了,调到什么地方——他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下回告诉你老师吧。”

  约摸有三四回出城没遇见老俞。听旁的车夫说,老俞的小儿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听信邻舍妇人家的话,没让老俞知道请医生给开了刀,不上三天就死了。老俞哭得好伤心,哭一阵子跟他老婆拼一阵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儿子,把两口猪卖了买棺材。那两口猪本来打算腊月间卖,有了这本钱,他就可以做些小买卖,不再推鸡公车,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车。看他那模样儿,上下眼皮红红的,似乎喝过几两干酒,颧骨以下的面颊全陷了进去,左边陷进更深,嘴就见得歪了。他改变了往常的习惯,只顾推车,不开口说话,呼呼的喘息声越来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压迫。

  “老师,我在这儿想,通常说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他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他说这个话的所以然,回答他说有或者没有,同样嫌罗嗦,就含胡其辞应接道:“有人说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吗?我自己摸摸心,考问自己,没占过人家的便宜,没糟蹋过老天爷生下来的东西,连小鸡儿也没踩死过一只,为什么处罚我这样凶?老师,你看见的,长得结实干得活儿的一个孩儿,一下子没有了!莫非我干了什么恶事,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以显个神通告诉我,不能马上处罚我!”

  这跟《伯夷列传》里的“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是同样的调子,我想。我不敢多问,随口说:“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邻舍张家的地里。两口猪,卖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价,三千元的棺材——只是几片薄板,像个火柴盒儿。”

  “两口猪才卖得四千元。”

  “腊月间卖当然不止,五千六千也卖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买你的是帮你的忙,还论什么高啊低的。唉,说不得了,孩子死了,猪也卖了,先前想的只是个梦,往后还是推我的车子——独个儿推车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岁,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就回来。”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赢,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赢,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地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哪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一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及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都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给他拟一副春联儿,由他自己去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于非要贴它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给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悸愿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给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

  1945年5月22日写毕

  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第二十三期(1944年7月9日),署名叶圣陶,收入《西川集》。

  4.生活

  叶圣陶

  乡镇上有一种“来扇馆”,就是茶馆,客人来了,才把炉子里的火扇旺,炖开了水冲茶,所以得了这个名称。每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来扇馆”却名不副实了,急急忙忙扇炉子还嫌来不及应付,哪里有客来才扇那么清闲?原来这个时候,镇上称为某爷某爷的先生们睡得酣足了,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扣着衣扣,一手托着水烟袋,就光降到“来扇馆”里。泥土地上点缀着浓黄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满缀着油腻和糕饼的细屑;苍蝇时飞时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的乌鸦;狭条板凳有的断了腿,有的裂了缝;两扇木板窗外射进一些光亮来。某爷某爷坐满了一屋子,他们觉得舒适极了,一口沸烫的茶使他们神清气爽,几管浓辣的水烟使他们精神百倍。于是一切声音开始散布开来:有的讲昨天的赌局,打出了一张什么牌,就赢了两底;有的讲自己的食谱,西瓜鸡汤下面,茶腿丁煮粥,还讲怎么做鸡肉虾仁水饺;有的讲本镇新闻,哪家女儿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头儿娶了个十五岁的侍妾;有的讲些异闻奇事,说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几位不开口的,他们在那里默听,微笑,吐痰,吸烟,支颐,遐想,指头轻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的雅曲。迷蒙的烟气弥漫一室,一切形一切声都像在云里雾里。午饭时候到了,他们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罢了饭依旧聚集在“来扇馆”里,直到晚上为止,一切和午前一样。岂止和午前一样,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全都一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城市里有一种茶社,比起“来扇馆”就像大辂之于椎轮了。有五色玻璃的窗,有仿西式的红砖砌的墙柱,有红木的桌子,有藤制的几和椅子,有白铜的水烟袋,有洁白而且洒上花露水的热的公用手巾,有江西产的茶壶茶杯。到这里来的先生们当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闲,洪亮的语音表示上流人的声调,顾盼无禁的姿态表示绅士式的举止。他们的谈话和“来扇馆”里大不相同了。他们称他人不称“某老”就称“某翁”;报上的记载是他们谈话的资料,或表示多识,说明某事的因由,或好为推断,预测某事的转变;一个人偶然谈起了某一件事,这就是无穷的言语之藤的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癸,癸和甲是决不可能牵连在一席谈里的,然而竟牵连在一起了;看破世情的话常常可以在这里听到,他们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为而为”,某事的内幕是怎样怎样的;而赞誉某妓女称扬某厨司也占了谈话的一部分。他们或是三三两两同来,或是一个人独来;电灯亮了,坐客倦了,依旧三三两两同去,或是一个人独去。这都不足为奇,可怪的是明天来的还是这许多人;发出洪亮的语音,做出顾盼无禁的姿态还同昨天一样;称“某老”“某翁”,议论报上的记载,引长谈话之藤,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赞美食色之欲,也还是重演昨天的老把戏!岂止是昨天的,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的去年的老把戏。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上海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谁能计算他们的数目。车马的喧闹,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显出人们的浑沌和微小。我们看蚂蚁纷纷往来,总不能相信他们是有思想的。马路上的行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呢?挺立的巡捕,挤满电车的乘客,忽然驰过的乘汽车者,急急忙忙横穿过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内货品的游客,鲜衣自炫的妇女,谁不是一个蚂蚁?我们看蚂蚁个个一样,马路上的过客又哪里有各自的个性?我们倘若审视一会儿,且将不辨谁是巡捕,谁是乘客,谁是老人,谁是游客,谁是妇女,只见无数同样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散布在一条大道上罢了。游戏场里的游客,谁不露一点笑容,露笑容的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的身体像蜂的就是蚂蚁。但是笑声里面,我们辨得出哀叹的气息;喜愉的脸庞,我们可以窥见寒噤的颦蹙。何以没有一天马路上会一个动物也没有?何以没有一天游戏场里会找不到一个笑容?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我们丢开优裕阶级欺人阶级来看,有许许多多人从红绒绳编着小发辫的孩子时代直到皮色如酱须发如银的暮年,老是耕着一块地皮,眼见地利确是生生不息的,而自己只不过做了一柄锄头或者一张犁耙!雪样明耀的电灯光从高大的建筑里放射出来,机器的声响均匀而单调,许多撑着倦眼的人就在这里做那机器的帮手。那些是生产的利人的事业呀,但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一切事情用时行的话说总希望它“经济”,用普通的话说起来就是“值得”。倘若有一个人用一把几十位的大算盘,将种种阶级的生活结一个总数出来,大家一定要大跳起来狂呼“不值得”。觉悟到“不值得”的时候就好了。

  原载《时事新报》(1921年10月27日)。

  《叶圣陶作品精选》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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