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三十年前，或十年前，我绝不会触碰这样的题目，自然的风雨，没有归属，然经历了半生风雨，我认定雨是有名有姓的。
连怀旧的方式也在更新换代，手机里已存下几十条虚拟的风雨视频，智能合成的动态画面，直抵人心，浓郁的年代感，扑面而来，手机成了旧日的窗棂，在声色俱全的视频中，我似乎回到了小村，一个烟雨迷蒙的午后，我呆立窗前，雨帘中，一条泥泞的小路，流向远处，小路两侧，玉米玉树临风，杨柳随风婀娜。
农家靠天吃饭，却很少看天行事，至少父亲是这样的。多少年来，父亲明知天将降雨，依旧套车下地，风雨无阻，对于我们的劝阻，父亲自然不屑，那蔑视的眼光里，还有对风雨的轻蔑。
我们冒雨，在葵花地里拔过苗，在玉米地里锄过草，棉地里掐过头，枸杞地里摘过果。大雨中，我们集市买过菜，驿站卖过瓜，牧场打过草。
有年，在距离小村较远的一块葵花地里锄草，天空抖落一场大雨，父母小弟和我，匆忙躲到架子车下，车板无阻风雨，暴雨透过缝隙，依旧打湿了我们的衣裳，老牛也从不远处凑到了车前，它站立在我们面前，眯着眼，任雨水在它身上肆意地流淌。小弟夹在我们中间，瑟瑟发抖着，而那场雨，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这时，父亲突然抽出镰刀冲进雨中，他冲上草坡，挥动镰刀，迅速割下几捆芦苇，然后麻利捆扎好，就地搭了一个简易的草庵，他抱着小弟带我们躲进了草庵，他穿着背心，拧去上衣的雨水，又将衣服盖在了草庵上，这简直就是一个标志性或者象征性的动作，多少个风雨交加的日子，父亲就在用单薄的身体为我们这个家，阻挡风雨。多少个日子，父亲拿着农具，裹着一身雨水匆匆从外赶回。雨夜，他一人打着电筒穿梭于玉米地里浇水，大雨中，他一人在村外戈壁的草庵中看守瓜地。风雨中，他满身泥泞赶着牛车从开发区拉回廉价的砖。
还有一年，下起了瓢泼大雨，父亲竟果断地让我们驮着化肥跟他去地里施肥，在村民纷纷逃回小村的路上，唯有我们父子三人冒雨奔向大田，父亲冲在前面，我和刚弟跟在后面，到了地里，我们一字散开，开始往地里抛洒化肥。雨水浇在我们身上，迷离了双眼，沾满化肥的双手，拂过额头垂下的头发时，尿素水浸入了眼中，双眼生疼。泥泞的地里，我们几乎是拔鞋而行，当我们一摇三晃将化肥撒完，我们父子三人几乎成了泥人，而那时，我竟然看到父亲露出少有的微笑。
大雨前，村里抽水浇地，父亲已排了几天的队，都没有轮上，那场大雨，可谓天降喜雨，那场及时雨又省了一笔不少的钱，父亲能不开心吗，而那时的心我，望着腾起的瓜秧，却有着复杂难言的情感。
我对小村的反叛源自进城上了高中。高加林的逃离，成了我暗自追慕的榜样，我对乡村麻木迂腐世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思，可以追溯到文学旗手那里。周作人的《苦雨》，戴望舒的《雨巷》，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唯美浪漫，典雅诗意，让我在不同的雨中，读到了父母的艰辛，小村的苦涩，我对雨中的生灵常怀一种悲凉的感受，这种情感一如影视作品中，主人公在雨中绝望地呼喊，小村的雨浸透着不幸、艰辛、苦难。
我今生的自信，也来自高中，自进了县城，我就有了高人一等的自信，那些不甘命运安排的句子，开始在我体内发酵，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在风雨中，做过各种农活，但风雨在我心中都成了彩虹的前奏，都成了强我筋骨的磨刀石，我的耳边始终飘过这样的歌声：“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 ，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进城后，我几乎很少打伞，与父母一起淋过三十多年的雨，城市的毛毛雨，又算得了什么了，甚至被大雨淋湿后，总有种回归乡野，重温乡情，忆苦思甜，奋而有为的兴奋感。
我是在小村的风雨中长大的，我就是父亲种在小院的稼禾，父亲对生活中的风雨，从来没有表现出矫情的一面，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他寻常的生活。他用实际行动，唱着这样的歌：风雨中，那点苦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十年前的台湾行，我是冲着郑智化去的，台湾文学影视，给我青春带来了诗意，秦汉、林凤娇主演的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三毛的作品《雨禅台北》，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孟庭苇《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都与我的青春熔铸在一起，我去的时候，选择了春三月雨意朦胧的季节，那一趟，让我知晓了，为什么台湾文艺对雨意总是情有独钟。
同事是带着母亲一起去的，七天有五天都是雨中游岛，雨逗碧涛，碧涛戏雨，雨锁阿里山，雨罩野柳滩，擎伞游故宫，举叶逛花莲，太鲁阁的雨扯出乳色的细纱，台北的粉墙黛瓦被细雨敲出优雅的曲调，环岛雨中，慢行细品，也算尽享宝岛美色。雨中在101大厦下品尝鼎泰丰小笼包时，我想新到了新疆的薄皮包子。雨中，在宝岛槟榔树下，我想到了小村雨中油嫩的白杨，当我人模狗样以文人的身份在雨中寻找诗意时，我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小村父辈苦涩的雨中情。
今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陪父母雨中感受雨的美好，雨的诗意，每每我在他乡，享受雨中的浪漫风情时，在我内心涌出的却是强烈的负罪感，小村的苦雨，风雨中的父母，都是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小村的雨，于我，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意象，小村的雨，就是我人生风雨的精魂，就是小村赐予我最大的启示的精灵，小村的雨，是汗水与眼泪凝成的，小村的雨，就是坚韧大爱的化身，小村的雨永远闪耀着父母明亮的双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