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
我忘记了那条河的名字,也忘记了住在那里的光阴。怎么说呢?当一切已成了一个轮廓般的存在,那条河也就没有了名字。那条河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棵棵鸭梨树,像山河一般错落,烟云般随着春秋的轮换而四散。我也再未经过那里。当清脆无骨的黄昏降落到地面上时,那些树也没有了,日落如山海,而我们的意气已平,此刻再无那条河的荡涤和名字了。
逝者之眼
人总是向死而生,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得抱着必死之念活着。不管是出于被动还是主动,不管是出于对生死的通达知觉还是悲观审视,总之,人不会不死,无法永生,所以过多地牵念生就会成为一种贪婪,是一种思考的不自觉甚至退步。所以,终极艺术的创造者必有一颗逝者之心,可以穿透生的表面而洞彻一切结果;必有一双逝者之眼,可以跨过生的波折而直达生的彼岸。
生死虽大,但其实可以无我。无我是一个概观;无我并非虚构;无我并非否决一切世俗,心同垢灰。当然,无我绝非不去努力世事,自行放弃一切决断。在这里,过程是精彩的,人性于其中得以充分地释放和表演,你自此先可以观己,后可以观人;当然,也可以先观人,后观己,无论观察次序如何,都能够接近最后一个目标,即时间的结束。结束是突破生死大碍,是迷途中的返回,也自然是对信、达、雅的深刻知见。
生活值得生活者投入其中吗?当然值得。因为这是一趟单行之旅,出与入无法循环往复,来与去无法循环往复,时间和各种意念在其中高速运行,错过刹那即不可捕捉,所以,此处认可“值得”便是认可“你在生活”。你没有突出、超越于生活本身。生活的各种问题可以轻率地放弃吗?当然,大放弃是终结,是思的作用力的最后体现,但率性的放弃、不努力、不作为却不值一提,不值得尊重,因为率性之中,勾兑了各种做人的破碎和无力,是不尊重人之生活的表现。
我读优秀的小说、诗歌、散文,读出了许多逝者般的观察之眼。因为并非生者在创世纪,须知创造力来自生者的主动性极少,生者只是在活,在寻求“去哪里过日子”,但“逝者”至少在思想上已有部分安息的征兆,他们的灵魂明白事理,找到了归宿,所以对“逝者”的话不必存疑。“逝者”的话无关正确与否,但它总是真实的。异常的反驳也有,但停留于反驳的表面没有意义。在反驳的深流之中才有确切的名姓。你才是你,这也是毫无疑义的。
没有办法,也是“这样的”。因此,你我非我,存在的也可以变得极度悬浮,并不踏实。没有办法只是一个过渡性词语,它不会将你导向更为广阔的境界。境界是无垠的,似有疆域,但没有疆域。境界是旋风,也是造世者无波。境界是生者安康,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境界就这样“看着你”,在沉湎之中也能看到“水鸟凌空飞渡”;境界是眼见树叶纷落,而在绝大的喧嚣之中聆听到天籁无声。境界是各种颜色的河流、人情冷热的聚集,是理解世人悲苦后的热泪长流,是追究为什么和没有办法的奇怪、单一的表情生动。境界当然是蝉蜕也有的变质和消化,是良友存于世,此路由我伏地行。
你从不谈论为什么活着,事实上所有的“谈生活”都距离此话题甚远。你知道这样不好,但因为谈话的门始终大敞着,所以就有书写和谈出许多话来。灯塔在许多时候都挂得很高,但你从未站到上面。生死的过客,蟑螂一般的生死的过客,“如此而已”的抒情和不劳而获之念,都成为改造你的、鞭策你的屋宇和门洞。
你的生活不可能始终是对的,所以,除了柴米油盐方面的活不下去,你似乎一点都不该担心。你不必担心,因为该来的始终会来。连清脆的鸟叫和阳光都不吝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鸟叫和阳光太多了,所以你不必担心,该来的始终会来。即使不来,也不会是你的过错。那些经过你的手写下的,经过你的眼睛看到的,经过你的心体味到的,经过你的脚步丈量过的,都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所以,你的生活也可以没有计划,因为计划如此沉重,它给你上了无形的枷锁。所以,你也可以冒着无畏的生存之路活下去,看不见朝霞和日暮都没有什么,因为朝霞和暮色都不仅仅是唯一的生活。
未来之书
未来,是那种来自机器人的发明?当你熟悉了这些名字,而世界依然闷热、沉重,带着古老大陆的狂野雄风——实际上,时间便也只是一个名字,你仔细地体味那里:什么味儿也没有。但如果你暂时滞留不动,未来便很快混乱起来并逼真地疏离:它似乎从未来过。它不在那里。十九年来,你的技法形容或有增补,但也只限于在时间的视界之内。很少有超越基本问题和感觉而书写的时候。即便是混乱的炎热也被控制在这个时节,它从来没有错过。因此,未来是葱茏的。你耽于等待吗?或许并不。因为货物堆积,只是时间的一个名字。它是此间秩序之有无的征兆。当那些白色的花儿如同融雪一般化开,未来也不与你同工同酬。它只是树木丛生山岭望月时的一个征兆。
我的人生梗概
在得到了生命这部大书之后,我开始了一生漫长的工作。我在人生的早年以幻想为开端:幻想应该就是我那时候全部的工作。我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我的幻想存在,就像今天我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一个秘密的过时的主题存在;有时我觉得这主题可能是不确定的,但它一定从我那局促而广阔的乡村内部就已经生根发芽了,直到今天,它自由地长出了生命的四十三片叶子。如今当我回视,从第一片一直到第十片蒙昧叶子的萌芽就是我整个幻想人生的曲折所在;直到今天我还没有能力把它从最根本的迷途中解救出来。但是,我毕竟得到了生命这部大书,并且尽可能早地利用自身的力量使其展开。如今,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刚刚把自己思维的家从梦境的高地中搬离出来;我经历了一段小小的路途,我似乎还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回味和即时性的视觉判断——我童年的色泽就是这样:明亮、金黄,充斥了幻想被盈满之前的那种天地如初见的乳白色云团。
我的幻想应该就是我整体人生的一部分。我的命运在后来的开展确实与此相关。但是,我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都不知道我未来的路将会通往何方。作为一个人,我确定性地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把握还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但这个时间节点不是世界的关键。它甚至不是我书写的关键,但它无论如何是真实的。在此之前,我的人生的幻想已经渐渐被时间的各种棱柱消磨,渐渐地,处于我所看不到的强弩之末。在此之前,我已经离开了我人生中最初的十片叶子的萌芽(已经远得像是隔过了千山万水)。许多基于幻想本身形成的判断开始发生了严重的偏离。但令人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大幅度地走向我刻骨铭心的未来中去。我的未来仍然不是写作的一部分。不过它的审慎、多疑,自然已经成为我的崭新的顾盼的一部分。我的幻想不是完全离开了,但它根本性的作用似乎已经被消除,我后来是徒然地留了一个幻想的机器在我的屋子里。
但我的幻想没有蒙蔽我,它带领我独行了多年。世间的争争吵吵与我何干?我后来的各种书写都已经离那些幻想远了,只是童年的色泽仍在,它对于我整体的人生是渗透性的。我其实没有密密麻麻的絮语,我的各种絮语在最初落笔的一瞬已经被流动的光晕吞噬殆尽了。所以我后来觉得真正让我的行文变得简洁和破碎起来的就是那些流动的光晕。我似乎想过,光晕便是幻想之本质。我不需要太多的支撑而进去,但从未真正地迷失和被凶兽遮挡。我也没有听到过太多剧烈的呼啸。各种呼啸应当都被那些光晕吞噬殆尽了。
我在积累和书写我的幻想之时,许多明亮的幻想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山的峻伟和坚硬的岩石。但这些高山和岩石在最早的转换中还不足以成为我的材料。为了获得它们并使之成为我的材料,我花费了好大的气力。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原始的张大和开放,我生命中那些正在成形的叶子、岩石都是空阔、封闭但却值得的。为了使它们成形并变成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叶子,我花费了好大的气力。三十岁以后,那些岩石的形象会慢慢树立起来,但如果我的时间感来得再早一些,我或许会以自我的力量超前地制作一些未来的叶子。我的命运至此便是创造性的?由于我当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任由它们随着生命的流动自然成就,所以,这些叶子便都是应时应节的叶子。
我经常会想到,我思想的力正在这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叶子从始到终都在发生变化,即使最早的叶子,也在后来经过时间的进一步发酵后会形成新的颜色。但随着我的幻想在慢慢离开,它根本性的作用似乎已经被消除,我后来是徒然地留了一个幻想的机器在我的屋子里。如今我们都已经不是孤零零的个体,如今事物的各种征象都附加在我们身上。从光亮的黎明开始,一直到月光笼罩人间的夜晚,我人生中的叶子在慢慢地变得厚起来。我把它们最近的变化加以收集,因此形成了时间的界限及新的合力。从第三十片叶子开始,我心似孤村的那些时刻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已经来到了更大的原野上,以一种新鲜的方式生长和凋落。使我感到慰藉的正是这些叶子,使我说不出话来的也正是这些叶子。
一把命运的锁子
小时候,今天、明天,我读书都是为了“跳出来”,仅此而已。
我们的命运旁边落了一把泥泞中滚爬过的锁子,所以它曾与大地浑然一体。现在,无数的灰尘落在上面,再加上风雨剥蚀,锁子已经不可能完好如初。
再说,它原本也不珍贵,不是金银锁子,并没有真正地清亮如洗。它的饱经沧桑倒如同命运的天然。
读书也是这样,为了“跳出来”,也为了混入人世。为了进入命运这张大名单?当死人的鼻子落在大气的灰尘中,我们看不到锁子的形状,因为一锁如闭生死。这像日常的吃喝拉撒一样简单。
我以前并不希望同阳光下的众生一样,但现在不同,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众生的一分子。没有命运的秘密引领,也再没有婉转的歌喉牵你的手。
所以,读书不会破万卷,也不会自然地击败命运的浮沉。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你已经融入众生,因此既知道他们的合欢,也懂他们的苦楚。既越过他们洞中的白雪,也可深入他们心情的腹地。
所以,锁子并没有盲目行事,它从此也不是高歌楼头,只看到你。看到命运挣扎?它从此只是更加锈蚀,趋近于锁子的没落和死亡。
明天,我改掉命运的浮沉?不,我读书不是为了救它们。那些飘浮的万物都不知道人间的锁子,那些飘浮的万物自然越过了人世。
我有时感到饥饿。我就是饥饿的万物。锁子因此使饥饿的万物锈蚀。因此,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中,我看到了锁子的惊疑和锈蚀。
我有时看到万物,它们都如同滑腻的草蛇。因此我越过了沧桑看到万物的锈蚀。有时,我越过那些沧桑的时间灰线,到达深情的人间腹地。我懂得了那里教条的风华。
小时候,今天、明天,时间都变得和初来时一样。那时我们读书,只为了触碰到命运的锁子。现在,无数的灰尘落在上面,使珍贵的锁子开始显示无从辨识的色泽。现在,我们越过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