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便常听父母说起,我们的老家是在浙江临海。在临海,有我的外公、外婆,还有伯父、伯母、舅舅和阿姨们,但在我十周岁之前,却从未见到过他们。
在老家,外公外婆家和伯父伯母家是街坊邻居,他们分别住在临海的后山路1号和12号。在他们的撮合下,爸爸娶了妈妈,两家成了亲戚。当时妈妈是下放知青,和爸爸结婚后就从临海的乡下杜桥镇九支村迁到了湖州的长兴县和平镇马家边村。20世纪70年代,我就出生在和平镇的卫生院。小的时候,我还见过自己的出生证。当有人开玩笑,说我是捡来的时候,我总是义正词言地告诉他们,咱可是有证的人儿呢!
爸爸当时的工作单位是嘉兴地区五七干校,和马家边村是紧挨着的。爸爸平时上班,闲暇时和妈妈一起干些农活。当时我们家住在干校大门马路对面山坡下,两间平房,门口有一口很大的井,周围没有护栏。当时的家在这个大井旁,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生活了整整两年。姐姐大我四岁,在我两周岁的时候,她去了临海外公外婆家上小学,直到她五年级的时候才回来。据说她走的时候,我很舍不得,追着、喊着……姐姐说,当时的我还把手中一只白煮蛋硬塞给她,这一场景成了姐姐心中念念不忘对于亲情的回忆。
三周岁以前的记忆,很容易就被时间抹平。从我记事开始,对姐姐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许是因为我还小、交通通讯都不方便,父母鲜有提及老家和临海的点点滴滴。我总是和大孩子们一起玩耍,采野果、抓泥鳅,看着大孩子们踩高跷、转陀螺、溜马桶圈,有时也跟着爸爸上山砍柴。在乡下放养的生活总是那么无忧无虑。
在大井旁住了两年,爸爸的单位搬到了半山的公路旁,紧挨着汽校,再后来,就搬到了湖州西郊的三天门,改名叫嘉兴地委党校。我们乡下的家,则搬到了村子西头。房前是一条进村的烂泥路,路旁有一排松树,然后就是稻田和桃树林。而屋后呢,是一小片竹林和梨园,一条小溪穿过竹林,向东蜿蜒着流进村子里。那段时间,我有时跟着爸爸生活,有时跟着妈妈生活。那时候交通太不方便,往返是需要坐长途汽车的。坐过最多的车是一节客车车厢加一个三角形的车头,像今天的集装箱挂车的那种。记得有一回,我从湖州回乡下,在妙西村附近,车开着开着右侧整个后轮飞到了稻田里,耽误了很长时间。
六岁时,妈妈知青上调,成了居民户口,我们彻底离开了乡下,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妈妈工作单位落实了,是在长兴县李家巷镇的饮食店,属于大集体性质。我们的家也搬进了党校的校园里。妈妈在十里外的李家巷上班,每月就回来四天,平时我和爸爸一起生活。那时的我依旧是放养的状态,也没上过幼儿园,总是去隔壁茶场找小伙伴玩,听着党校的广播掐时间,在饭点才回家吃饭。从那时起,爸爸妈妈偶尔会和我提起老家临海,提起有个姐姐。我见过别人家有老人、有兄弟姐妹的样子,但我的生活当中并没有他们的身影,不知道老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更不知道孩子被隔代疼爱是怎样的一种爱!
老家,对我而言,就是马家边乡下的一座平房和那里山水,有时清晰,有时模糊,随着时间的变换,越来越淡。
七周岁的某一天,姨父带着姐姐来到了我的生活里。那是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姐姐转学回来,在湖州七中小学部上五年级,我上小学一年级。姐姐的到来,带给我一些惊喜。虽然我们常拌嘴,而她老是对我进行血脉压制,但并不妨碍她与我共同分享来自父母的爱。我们一起上学,玩耍,假期里去李家巷看妈妈。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姐姐说:四化嘛,就是动动手指,点点按钮,钞票和想要东西就能出现在你面前。对于姐姐的说法,我深信不疑,“四化真好”!如今我依旧对姐姐很佩服,她在十二岁的年纪上,已经预知了ATM机,自动售货机,甚至是手机、支付宝。
外公外婆一共养育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妈妈是老大,舅舅最小。舅舅比姐姐大四岁,和姐姐还是校友,说是舅甥,其实更像兄妹。还有老四、老五两位阿姨,一个比姐姐大七岁,一个比姐姐大十岁。姐姐前前后后在老家临海生活过六年,在外公外婆的关照下、在阿姨舅舅们的谦让下,是享受到隔代疼的,有时那种疼爱甚至让阿姨舅舅有点小嫉妒。姐姐回湖州后,时而会飚几句临海方言出来,会和我聊起在临海的往事。她还带回来在临海喜欢吃的金铃子(癞葡萄)的种子,我们一起种在了屋后的菜地里,收获了一季,红的瓤,扁的籽,很甜。
老家,是啥样?外公外婆长啥样?我还是不知道。但想去趟老家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强烈了!
机会终于来了。四年级时,听说敢山煤矿要发一趟车,送职工去临海,妈妈准备搭车去临海看外公外婆。我说我也想去,想去看看老家,看看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欣然同意。我终于在十周岁春节前的某一天成行了。去临海的途中,在台州境内要经过好几座盘山公路。停车休息的间歇,村里的妇人在车边卖“鸡子”,刚开始我以为是小鸡,后来才知道是鸡蛋。终于,车到临海,停在了电影院门前的大马路上,路旁有一棵大树,印象非常深刻。
临海的老城,保护得很好。紫阳街南北走向,石板路、木板门、木板窗,隔开一段有一个城门垛,城墙上面有住宅,也有人居住。外婆家住在紫阳街的北头还要往北。后山路12号,那是一个合院,两层楼高,很多窗户还是纸糊的。合院中间是一个方方的大天井,合院外有一口水井,周围居民的生活用水都来自这口水井。
1983年的春节,外婆家异常热闹,六个兄弟姐妹都齐了,当时三个已婚三个未婚。我初次到访老家,终于体验到了大家庭的温暖和快乐。整个寒假里,在外婆家吃喝,有时去伯父母家蹭饭,人生第一次拿到了长辈给的压岁钱,收获的全是幸福。春节里,我们一大家子,外公外婆、妈妈姐妹六人、我和表弟表妹共十一口人,去了照相馆,拍下了我的第一张全家福。
在老家的日子里,我和表弟共处的机会比较多,因为在他四岁时,二姨带着她的这对双胞胎子女来湖州小住,我比较熟悉。而姐姐在临海时,这两娃也是挺黏人的,和姐姐关系特别好。表弟那时顽皮,跑进跑出得像个小猴子。一天下午,我从天井进家门,冷不丁地被表弟从后面用棍子敲了一下后脑勺。说疼吧其实不疼,有些意外而已。那一瞬间,我心想:该咋办?要不哭一下吧,看看在这个家里,大人们对我是个啥态度?结果可以猜得到,在我挤出几滴眼泪后,表弟并没有受到我能想象得到的责罚。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在老家我可能只是个过客而已,与承欢膝下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在之后的四十年时间里,阿姨也时常提起这件事,我从未辩解过,长辈看到的只是表象,她们哪里知道我当时复杂的心理状态。流泪的后半段,其实是我内心真实的差距感带来的。
虽然对老家的感觉总是那么若即若离,但高一那年我还是很想回老家看看。那时姐姐姐夫刚认识不久,姐夫送我到杭州,把我托给了他警校的同学就回去了。他的同学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从杭州六公园坐车去孩儿巷,在那里我坐上了去临海的长途车。到了临海,我其实并不认识路,就主动求助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小哥哥,让他把我带到电影院前的大树旁。从那里,我按照记忆,一步一步找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家度过了第二个春节。
从那以后,由于交通方便了,我当兵时、结婚时、表妹结婚时、女儿高中毕业时,又陆陆续续回了几趟老家。前两趟外婆还在世,后两趟外婆已去世了。2014年的清明,我和姐姐自己开车,带着爸爸,一起去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了一次坟,也第一次知道了爷爷的名字叫陈承攀,我自己其实是守字辈的。我也明白这是爸爸此生最后一次给爷爷上坟,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他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
有父母的地方是家,有老人的地方便是老家。在外的人们,不管时间如何流淌,年岁如何增长,老家始终是心中那一缕永恒的牵挂,挥不去,抹不掉。
于2025年清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