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的第一滴春雨总落在轩辕峰顶。我踏着徐霞客“步步生奇”的喟叹攀援而上，苔痕斑驳的石阶蜿蜒如褪色的诗行，忽被横斜的梅枝截断，忽被漫漶的云脚吞没。青鸾峰腰的雾霭深处，隐约传来四百年前普门禅师杖叩山岩的清响——这位独居山洞三十载的苦行僧，竟用松针为笔，在峭壁上镌出“佛光接引”四字，字缝里如今开着鹅黄的杜鹃。
“当心云中客。”挑山工担着新茶，肩上的平衡杠指向始信峰方向。话音未落，一阵罡风撕开云幔，但见七十二峰如青锋出鞘，惊破混沌的刹那，石笋矼的千年古松突然摇曳出《广陵散》的韵律。相传嵇康临终抚琴，有音符坠入黄山化作松涛，此刻枝桠间流转的，莫不是那曲未绝的广陵遗响?
在光明顶遇见一漂亮导妹，正向一群懂汉语的韩国游人介绍守松人老周。其实，多年前在此山见过老周，当时他左袖空空如也。十五年前暴雪压断迎客松侧枝时，他竟徒手托举冰凌三小时，直到救援队锯开冻住衣袖的冰柱。"断臂留在松针堆里发芽了。"他摩挲着树身新愈的疤痕，眼底掠过山鹰般的锐利。突然，云海中飞来一只蓝冠噪鹛，喙间衔着半片元代的琉璃瓦，恍如衔着石涛画中未干的青绿。
蹬临玉屏楼，忽闻西海传来金箔碎裂之声。推窗但见月涌云潮，炼丹峰忽作青碧忽化苍紫，恍若八大山人笔下的残荷在天地间颠倒。微闭目梦魇陡生：满山奇松皆成焦木，岩壁题刻尽化飞灰。冷汗浸衣时，忽听得山涧传来清越磬音——原是文殊院早课的僧人，正踏着贾岛"云深不知处"的平仄，将露水调入松烟墨。
立于莲花峰巅俯仰天地，始悟黄山原是造物主未完成的草稿。散花坞的杜鹃在残雪映衬下更显矫健，正酝酿打翻朱砂，百步云梯的凿痕是仓颉遗落的字符，而那些在鳌鱼洞吞吐的云雾，分明是庄子未及写就的秋水残篇。忽见云海裂开缝隙，一缕阳光如吴带当风，将万壑千岩染成《千里江山图》的青绿长卷。
松涛又起时，我拾级而下。石阶缝隙里，一茎嫩绿的正楷冲破岩层——不知是王羲之的笔意凝成了草芽，还是黄山松的根系在摹写《兰亭序》。回望天都峰，见云气聚散间，恍有轩辕黄帝丹炉紫烟升腾，与游客们的相机闪光和手机镜屏遥相辉映，照亮了横亘千载的时光褶皱。
注：
文中守松人原型为黄山迎客松第19任守松人胡晓春，其独臂护松事迹曾获央视报道;蓝冠噪鹛为黄山濒危物种，现存不足200只;文殊院磬音实为黄山"山寺晨钟"奇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