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峦叠嶂,林深叶茂。小时候,最怕下雨天,天色阴沉,被四周山峦草木一衬,暗色更胜几分。“轰隆隆~”的雷声,躲在乌云后面,闷着音,像芒种时打谷场上石碾滚过,一声声让人心焦。“咔嚓~”一声炸雷,陡然撕开暗幕,伴随一道刺眼闪电掠过,瓢泼大雨倾盆而落。
这时,父亲的身影总是伫立在门前,目不转睛望向学校门口的河。每每暴雨时,河水高涨,单薄的小桥总被冲倒。待雨水稍缓,父亲戴上斗笠披上簑衣,去河水察看水情。每逢这样的雨日,家中总是留了路远的学生在家过夜,等次日水小后,父亲再一一背他们趟过河……父亲对待工作严肃认真,教学生涯三十多年,从未发生伤亡事故。
从我记事起,常有父亲的学生谢恩,感谢他当年劝学并垫付学费,让他们改变了命运,视野开阔。闹饥荒那几年,一些教师为了一家人活命,辞去工作回家挖葛根等充饥,父亲没有离开讲台,去二十里外任教。即便路边常看到饿死的尸体,依然没有退缩、止步。一次,奶奶给一个糠饼,那是父亲一天仅有的口粮,被饥饿的学生顺走了,父亲没有追赶,自己却饿晕在讲台……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常常独自一人,缄默不语。父亲是五姐弟最小的一个。爷爷奶奶是江西九冮人,他们十七岁完婚后迁至大别山的龙门石小山村。爷爷奶奶为人厚道、淳朴,夫妻和睦。为生计做过不少营生,这使老人非常重视教育:大伯和姑姑读完小学,三叔和父亲因聪慧勤奋,被重点培养,先后考入当时的立煌(解放后更名金寨)师范。
父亲和三叔的师范生涯维续了三年(四年制),1947年8月刘邓大军南下,拉开解放战争的序幕。因为立煌师范是县办学堂,这时停办了。父亲只能回家,跟周老先生又学了一年私塾。直到1949年10月参加金寨县县办教研会学习班学习后,才分配工作教小学。这段新旧时代更替的经历,让父亲后来遭遇诸多不堪,特殊时期又遭数次抄家,父亲有着自己的坚守。二姐读中学时,红卫兵斗老师,父亲跑到二姐学校,默默等二姐下课出来,喊到一边语重心长的叮嘱她千万别参与,他深知教师的不易……
父亲既有新学知识,也有私塾老底子,思想和认识超前。我和弟弟出生时,父亲四十五岁。大山里,重男轻女意识严重,很多女婴一来到世间就被痛下杀手被无辜惨害或送人,女孩不让读书,女性地位低下。父亲不同,尊重女性,从不打骂母亲,也不重男轻女。我和弟弟出生后,母亲没奶水,亲戚劝父亲抱走我,他没同意,磕米浆喂我们。大姐为照顾我们辍学,一家八口,仅大姐有劳动力,孩子读书多,年年缺粮,别人劝父亲别让女孩读书,他只是微笑不答。
后来教师子女不能顶职,邻居为父亲鸣不平,让他去求情,他拒绝,他说我是党员应该遵守国家政策。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和双胞胎弟弟五六岁时,父亲每逢周日回家,都会让我俩一边一个坐在他膝盖上,教我们背古诗、讲故事。这温馨画面,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母亲说,父亲十九岁任教,工作认真负责,爱学生如子。当时山村穷孩子多,为劝孩子上学,父亲攀山越水挨家挨户做家长工作,还拿工资为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垫付,改变了许多孩子的命运,让他们走出山村,有了不同的人生。
父亲给我们立了很多规矩,比如家里来客不许上桌、不许喧哗、不许插嘴、不许偷拿东西,还有“三不笑”——不笑穷人、残疾人、病人。有次大门口来个跛子,姐姐学跛子走路被父亲严厉批评。那时家里穷,有讨饭的人,父亲让我们分食物给他们。父亲对我们的爱,不外露,饭桌上偶尔有荤腥的他不动筷,我们也挑素菜吃,妈妈急了,只能给我们平均分配。母亲读过私塾,教育我们“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父亲常吃亏,家庭却和睦。父亲同学找他借钱,他没钱,就为其担保借信用社两百元,同学却玩失踪,父亲四处借钱还款,母亲毫无怨言。
父亲爱看书,周日没有农活就关在书房,母亲默默做家务,我们各自做事,家里安宁和睦。母亲把家打理得干净舒适,饭菜可口。至今回想童年,空气都是甜的。
父亲平时缄默,可他不怒自威,乘凉时他在场,爱家长里短的妇女都有所收敛。他给我们婚姻自由,不许要彩礼。父母的家教影响着我们,面对家庭矛盾,我们也能宽厚隐忍。
父亲晚年幸福,与母亲相敬如宾,子女孝顺。他退休后种花、看书、写字、画画,帮亲戚邻居做事,被乡邻称作“于老好”。七十六岁时,他因高血压摔倒昏迷十八天,弟弟悉心照料,仍未感动苍天。父亲离世时,家人和邻居都围个水泄不通。送殡时,一条长龙队伍缓慢前行,许多人泪流满面口里喃喃自语”一辈子大好人怎么就走啦!”后来上坟,常看到有人提前烧纸祭拜,令我们泪目。
父亲的一生是一本厚重的书,无论命运多舛,始终坚守一心向善、踏实做人。父亲教出的学生大多成为国家有用人才,唯一的儿子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孙子是国家培养出来的飞行员,外孙外女都在各自岗位上为社会做贡献。父亲没留下物质财富,他以一生良好的操守和优良的家风,为我们儿孙留下无价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