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轻轻落下
月光如纱,轻轻覆在山脊上。
山风裹着寒意,掠过树梢,将月光剪成细碎的银斑,洒在草丛间。这个季节,蛇虫早已蛰伏,我坐在半干的草甸上,身旁,一只半人高的坛子静静伫立,盖着红布,上面撑着一把伞,坛子里安放着的是我的父亲。七年了,他静静地守望着彼座青山,今夜,我们把他接到此处安眠。
来时的路崎岖颠簸,比人头还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大哥大声说:"阿爸,认准回家的路喽,过年过节记得回家稳食。"我望着坛子,想象着父亲回家的情景——他佝偻着背,要翻越好几个山头哪!我又想起他骑着那辆老旧的嘉陵摩托车,颤颤巍巍的样子……如今,只剩下一坛冰冷寂然的骨头。我伸手摸了摸坛身,釉面冰凉,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这是七年来,我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吧!
我们带来的那只公鸡安静地蜷缩在树影里,黑豆般的眼睛映着月色,像一位洞悉一切的守夜人,红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再过一会儿,我们需要从它的鸡冠上沾一点血液。不远处,叔伯们光着膀子挥动铁锹,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他们的交谈声压得很低,被山风卷走,只剩下零星的词句飘散在夜色中。“再深一点”“这边的土松”“时辰快到了”……未眠的鸟儿偶尔应和几声,黑夜、大山、劳作的人们,一切似乎都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山下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谁家的灯光漏出窗缝,像海上的孤灯,刺破了夜的帷幕。这座山应该属于山下那些沉睡的人家吧!而我们,像一群隐秘的夜行者,将在月光下偷偷完成一场无声的仪式。他们不会知晓此刻的我们,但狗是知道的——它们一定知道。那几声吠叫并非揭发,而是默许,仿佛它们早已看惯这样的生离死别和风土人情。
月光越来越亮,云层散开,父亲的轮廓在记忆中愈发清晰。我靠着他,看月亮一寸寸爬上中天。母亲的电话不时响起,一会儿问冷不冷,一会儿叮嘱要小心,一会儿提醒我续香。我知道她今夜也无法安睡。叔伯们依然一边挥汗劳作一边低声说着坑的深度、泥土的颜色,神秘而又飘忽。黄师傅取出罗盘,低声念叨着“坐艮向坤,避开水脉……”
凌晨三点,安放父亲的“房子”终于完工。叔伯们坐在新土上喝水小歇。
“时辰到了!”月亮已下沉,黄师傅大喊一声,点燃香烛,跳动的火苗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当我们划破手指,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坛上,顺着釉面缓缓滑落,我感觉我们兄妹的血液与父亲的骨骼交融在一起……新土一抔抔落下,掩埋最后一丝釉光,我知道,父亲又将离我远去,沉入大山的怀抱。有风吹过,香灰打着旋儿升起,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他站在月光里,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冲我们摆了摆手。
晨光熹微中,我们收拾工具离开。那只被割伤鸡冠的公鸡站在树丛中,静静看着我们。我想,天亮后,它会下山寻一户人家吗?还是会成为山野的一部分?路过一处老坟时,我看见几簇白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突然想起父亲讲过的那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人到山里砍柴,看见一只白鸡从一座坟里钻出来,他好奇地从白鸡钻出的地方挖开,底下竟藏着一堆白银。后来我走过无数坟茔,总会不自觉地留意,却从未见过白鸡钻出来,只是偶尔会有一只蜥蜴,“嗖”的一声闪过,然后在不远处警觉地回头看着我。
我们翻过大山,穿过荆棘,在如梦似幻中踏上归程。在稀薄的晨色里,离家越来越近。有妇人已经在村头的井口边上洗涤衣物,几声清脆的鸟鸣将我唤醒。我知道,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妈妈想必已经煮好了热气腾腾的粥,正等待着我们归来。而我的父亲,他将成为大山的一部分,长成苍劲的青松,静静地守望山上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院子里的夜访者
那个夜晚,因为刚下过雨,黑夜浓稠如墨,没有一丝月光洒落。里屋昏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在院子里勾勒出一小片光亮。就在这光影的边缘,我瞥见一条缓缓移动的黑影。心猛地一紧,我瞪大了眼睛,定睛细看,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蛇!银包铁!是一条幼蛇,这可是毒蛇啊!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抄起一块砖块,朝着那小蛇狠狠砸去,一下、两下……直至它不再动弹。
阿妈从里屋走出来,看见僵直在地上的小蛇,脸色凝重地往回走。她曾经两次被青竹蛇咬伤,第二次险些丢了性命。就因为这个,平日里连鸡都不愿意宰的我,毫不犹豫地杀了一条蛇。阿妈拿来三支香,用红绳小心翼翼地绑住死去的蛇,然后缓缓走进那无边的夜色之中。我赶忙跟了上去,阿妈却头也不回地喝道:“回去!”
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进屋的蛇是已故的亲人变的,它们怀着某种目的跑回来,或是思念亲人的目的,或是单纯想找些吃的。在我们村里,对于进屋的蛇,若是无毒的,就用扫帚轻轻赶出去,嘴里念叨着:“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可要是有毒的,为了避免伤人,就会乱棍打死。小时候,有一年的农忙时节,打完谷已是深夜,家里弄堂里就出现过一条金包铁,至于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记不清了。但眼下这条小蛇,绝不可能只是孤零零的一条,肯定还有一窝蛇,有公蛇、母蛇,光是幼蛇可能就不下10条,它们一定就在不远处。我竭力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忙不迭地四处寻找手电筒,阿妈见状,出声制止道:“不用找,围墙没有窟窿,大门也没有大的缝,蛇进不来。”我这才作罢,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就算找到了手电筒,真要是发现了那一窝蛇,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第二天晚上,夜幕再次如绸缎般将我家和院子紧紧包围,月亮也升起来了。我在里屋拣豆子,突然听到阿妈惊恐地大叫一声:“鬼打的!”我急忙跑出去一看,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竟在和昨夜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缓缓蠕动着。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九点正,跟昨夜一模一样的时间。阿妈没等我反应过来,迅速操起锄头,朝着小蛇砸去,一下便结果了它。随后,她脚步慌乱地进屋拿香和火柴……
蛇是循着气味来寻找它的兄弟姐妹吗?可我昨晚已经用清水把这个地方反复清洗了啊。难不成这还是昨夜的那条蛇?它没死?复活了?还魂了?去他的!我的脑海中开始疯狂搜索着一窝蛇有可能藏匿的每一个角落。鸡屋?厨房?西边少有人去的屋子?我一定要找到它们,将它们全部消灭。我戴上手套,套上及膝的雨鞋,又去阿贵家借来那种套在头上的电筒。我深吸一口气,捂住就要蹦出胸口的心脏,壮着胆子开始搜寻。鸡屋里,我仔细翻找每一处稻草堆;柴堆里,我拨开一根根木柴;灶膛里,我小心查看;三哥的西屋里,我不放过任何一处阴影。然而,翻遍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都没有发现蛇的踪迹。幸好没有。可它们到底藏在哪呢?肯定就在附近呀!满心疲惫与恐惧的我,看着阿妈拿一把菜刀插进门闩,然后怏怏地回到房间,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只觉四周被静谧笼罩。抬眼望去,月亮早已高高悬于夜空,皎洁月光透过窗户,将溶溶的夜色悄然渗进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我晃了晃脑袋,想:我得起来看看。伸手撩开那轻薄的白色蚊帐,目光下移,正要把脚伸进鞋子,刹那间,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只见鞋子周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白相间的生物,仔细一瞧,竟是银包铁!它们相互缠绕、蠕动着,三角形的脑袋不时吐出信子……
“啊!”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阿妈站在床前,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此时,月亮不知何时已隐没,四周没有一丝风,整个村庄安静得可怕……
第三天晚上,当暮色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徐徐落下,我和我妈便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地守在院子里。从天色渐暗到万籁俱寂,时间一点点流逝,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蛇却始终没有现身,之后,一直没有再出现,只是,我依然惦记着那一窝不知道藏在何处的蛇。
是谁在小雪的青春烙上了伤疤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我记得找到小雪时,呼啸的北风正卷着干草在山间肆虐,像千万把冰刀在天地间挥舞。我缩着脖子往背风的山坳里钻,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簌簌发抖,就在这片萧索中,我看见了蜷缩在枯草里的小雪。她躺在那里,脸上被刮伤的地方渗着血水,她缓缓睁开眼睛,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我没死呀,我怎么没死呀”……
她说,她是在是昨夜暮色渐深时离开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村庄里有他;逃离这个人间,因为这个人间有他。她闯进甘蔗林,她走过那片与他走过千万遍的田野,每一步都似踩在回忆的刀刃上。随后,她走向山林,就这样一路来到了这里。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比夜色更黑的虚空扑下去。她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她以为此处是很高很高的悬崖。
“我记得我们从前一起去摘稔子的那个悬崖……”
“还要走一阵才到。”
“哦,是黑夜,黑夜救了我的命,那我得活下去吗?”
“当然得活下去了!你不能死!”
“可他要跟我分开,我觉着活着没意思了……”
“他是谁呀?我找他去,我叫他不要离开你。”
小雪却紧紧咬着嘴唇,怎么也不肯说。
我们就这样在山坳里坐到晌午,阳光渐渐变得炽热,才起身走路回家。小雪的阿妈在门前晾衣服,她粗粝的手指间还夹着未抖开的衣衫,对女儿彻夜未归浑然不觉。看到我们,只是笑着问:“你两个丫头一大早去哪了?”我们都沉默不语,各自回家。
那年我11岁,在村小学读书。阿雪17岁,初中毕业半年了。小雪会骑着那辆有些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去集上扯花布做衣裳,她会带着我上山斩柴,教我如何分辨柴禾的干湿;她还会领着我去割草,会带我去后山认草药……可如今的小雪说不想活了。都是那个人害的,我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我要郑重地跟他说,不能跟阿雪分开。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是开药店,总是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小林?还是肥料铺里,皮肤黝黑的陈富?又或是学校里年轻帅气的刘老师?还是和阿雪一起读书,同样朝气蓬勃的阿松?我在心里拿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一一比对,他们都长得有点好看,都有那么一点像,可又似乎都不是。
此后的日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常常趴在窗棂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雪家,我要抓那个来找小雪的人,或者,小雪会去找他。有一天夜里,月光把小雪家的土墙照成青白色的时候,我看到一束微弱的光,在黑暗中缓缓向小雪家移动,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想拔门闩冲出去看个究竟,却听到了小学阿爸咳嗽和开门的声音,原来是看牛儿下崽归来的十一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然没能知晓那个人是谁。幸好小雪每天都会经过我家门口去担水,只是往昔那些欢乐的画面,已消失不见,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次路过都脆生生喊我一声“黑妹”。
年后,小雪跟着“深圳客”奔赴深圳打工,而寒假结束后,我也回到了学校上课。我每天中午下课回来要忙着放牛,下午回来还要煮饭、喂鸡、喂猪,再也没有闲暇时间去探寻那个人的踪迹。那个始终身份成谜的负心人,终将被岁月宽恕,逐渐在记忆里淡去,直至被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