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说过：“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他说的应该是暮秋，而中秋还是有它独具的秋色秋韵，与冬景大有不同。
初秋，几被夏霸占着舞台，一切布景多是夏天的暑热,连昆虫的伴奏都是火辣辣的气息。秋分来了，它是有个性和气魄的，凛然持一把巨剪把秋裁开了一半，于是这后面的清凉世界和艳抹色彩，便真正属于秋了。
在我所在这座江南小城里，最初感知秋分气息的，大约是肌肤忽地触到秋意的凉，于是心中私语，早上出门要加件衣服了吧。还有，就是看到公园一隅或者某处庭院内，有几丛黄花开了。而傍晚散步时，忽然闻到小区里月桂的馨香。也许，还有持螯泼醋的味道从几家庖厨内扑扑飘来。
远在我的记忆里，秋分的况味还不止这些。
农历八月雁门开。儿时的秋月下，总能听到大雁响亮的鸣叫。仰首看着那一字或八字形的雁阵，我总是在想象它们飞去的那个童话般的地方，该是怎样的春暖花开。而今，几乎看不到城市秋空上的雁行，我有好多年没有听到它们的清唳了。还有，幼时偶会遇到送秋牛的秋官。这是民间的说唱者，如同春节的卖唱人一样，只是说秋、恭贺秋耕和子女吉祥，我尚记得有这样几句：“走进门来把头抬，一为喜来二为财。牯牛秋耕谷满院，儿女月中折桂来……”盖因当时贫困，以丐乞几张毛票而已。现在，农人富了乃至小康，上述说秋唱词大约很难听到了。
当然，对秋分季节最有响应的是农事。“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这是常说的一条谚语。这时候，农人开始要播种秋小麦了。而勤快的农妇，则整理好菜圃，播下秋菜的种子或者栽下菜苗，诸如大蒜、秋菘、秋菠菜、矮脚黄一类。“秋分种菜多，过年好突炉子锅。”各色秋菜在木叶萧萧中葱郁着，秋后便丰富了农家的菜篮子，更滋润了新正里带着双耳的炉子锅。彼时春节似乎多雪，大蒜、菠菜连同豆腐、猪肉、圆子，都是故乡大节里炉子锅里的必备菜。此刻围炉饮着老家的大曲酒，吃着锅里突突跳动的菜肴，仍能感觉到一种深秋的醇茂。
秋分后除了播种，更多的还是秋收。晚稻垂下的穗子开始鎏金，到十月里就可以收割了。而花生、芝麻还有棉花，这个季节更得赶快采收。“秋分收花生，晚了落果叶落空。”“(芝麻)早了起，瘪瘪籽。晚了割，空壳壳。”这都是说，花生和芝麻要及时收获。而棉花此时竞相吐絮，棉田里一片银白世界，所以也有“秋分棉花白茫茫”的说法，这与吾乡先贤马湘灵诗云的“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意思相类。此时就怕秋雨，趁着晴日，人们带着箩筐、篾篮，戴上花花绿绿的护袖，走向如雪的棉田，双手雀儿翻飞般摘着棉花。摘完棉的棉秆子也要挖回去，晒干，是过年炸圆子、煖糯米粑的好柴火。
当然，还有其他秋日的喜悦，比如摘庭院的石榴、冈上的野奶头柿，扑打村前屋后的秤花枣，以及吃大湖的毛蟹。这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石榴、毛蟹和秤花枣。
吾家老屋天井里有一棵石榴，是母亲种的，蟠干虬枝，仲秋时麻脸石榴垂垂，大如小球，有的笑吟吟的，露出了整齐的红白齿牙。母亲总是挑大的摘下，放进小篾箩里送给亲友的伢子们。十年前的中秋，母亲站在小凳子上剪石榴，跌倒了，她的身影从此也在秋风中消失了，那年母亲虚年八十。以后每每看到红艳的秋石榴，我心里总有一丝被金风吹拂的伤痛，仿佛那麻红的榴皮上有母亲的血滴。
螃蟹我吃过不少，其中有两次最让我回味不已：一次是大雪天，友人送来了几匹网得的江蟹，此蟹大约就是王荆公所称道的牛渚白蟹，于今庶几灭迹，其脂膏无疑是天下绝味了。另一次，是父亲中秋时送来了六只毛蟹，是故乡菜子湖特产，每个颇似巨掌，约莫四两以上，金爪上生毛寸长。这是父亲第一次来马市，妻煮蟹烹鱼，并拿出了二瓶太白酒。刚三岁的孙子执壶，见爷爷杯空必斟。下半夜秋月如昼，七十岁老父竟然以为东方既白，起来扭腰踢腿，还贴着墙壁竖起了“蜻蜓”(倒立)。老人也许兴奋难眠，喝了有一斤多酒。
秋风响，蟹脚痒。深秋我们仍要购食江南水乡的湖蟹，但早已不能与父亲共擘这红玉之食了。母亲走后，他思念成痴，六年前也陪伴母亲去了。那个早晨，秋霜明似薄雪，家门前的桂花竟然一夜摇落了。
秤花枣，有些瘦骨嶙嶙的样子，结果稍迟，果子也小些，味道不很鲜甜，但上面布满秤花般的金色花纹。住在东头冈上的小舅家，种了一些，我经常去一享扑枣的快乐。小舅对己苛刻，即故乡所云的“算小”，但极爱“做人”，那些秋后收获的秤花枣、奴儿桃(桃子采毕秋后留在枝子上的小桃)，他都要一次次送到我家里来。他又特别怕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方言常说的“做弯”。一天早上，下了很厚的秋霜，他送了一提梁秤花枣来，母亲赶忙打溏心蛋，要我拦住他。但小舅仍然匆匆走了，留给我的只是那瘦长的背影，以及门前白霜下浅浅的脚印。十五年前秋分时节，患肠疾的小舅去了天国，当时我正在枣乡水东出差，寒风萧瑟，血红的大丹枣落满一地。
岁岁秋分，秋分如剪。秋分剪开了绚烂的秋色秋景，也剪开了绵绵的秋思怀想。此刻，一片暖暖的秋阳，照着窗前的一丛黄菊，以及不远处月池边含苞的木芙蓉。我忽然感到：快到告归的年龄了。
从今开始，珍惜人生的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