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近了,南方的空气便稠密起来,湿漉漉的梅雨黏滞着,在巷陌间弥漫着一种特有的酝酿气息。偶然行过人家门首,但见几束青艾与菖蒲已高悬门楣之上,仿佛一种静默的宣告——那肃然悬垂的绿色,竟在湿气里散着微苦的幽香;气息钻入鼻腔深处,人便无端被一种亘古的安神之味所摄住,时光也仿佛凝固了。
这艾蒿与菖蒲,原是端午的使者,旧时悬艾于门,挂蒲于户,岂止是习俗的装饰?艾草苦香,能驱虫避秽,菖蒲辛烈,可祛湿解毒。古人智慧皆寄予草木,小小青枝原来竟如此深藏玄机,终年护佑着人间。如今它们悬于门楣之上,如沉静的古卷,无声传递着祛邪扶正的心意。
端午的滋味自然绕不开箬叶青翠的粽子。母亲揭开锅盖时,那裹挟着米香与箬叶清气的白雾便如云海翻腾,瞬间裹挟了整间灶房。剥开粽叶,糯米莹白如脂,中间嵌着一粒赤枣或一块酱肉,这是土地对劳作的诚实回馈,朴素而丰饶。咸鸭蛋亦不可少,轻敲蛋壳,澄黄的油便流溢而出,仿佛裹着夕阳的流质,配上一碗清粥,便是端午清晨最丰厚的犒赏。
幼时记忆里,端午前夜母亲总早早熬好一大锅艾草水。那深褐色的水盛在木盆中,氤氲着浓烈药香,祖母用毛巾蘸了,轻轻擦过我的额头与脊背,口中念念有词。彼时只觉温热舒适,后来才懂得,那氤氲的苦香原是穿透岁月而来的护持,艾草的辛烈仿佛祖辈无声的叮咛,融进血液——原来祛病除秽的祷祝,竟能化为肌肤相亲的温度。
民间习俗不忘,门楣上少见了青艾与菖蒲的踪影。粽子与咸鸭蛋自然不缺,然而那悬艾的郑重、菖蒲的肃穆,连同艾草水浸润肌肤的记忆,似乎都消散于水泥树林的缝隙里了。端午的滋味虽在舌尖盘桓,可门楣上缺了那束青翠,竟仿佛心腔里也空落了一块,原来节日的灵魂不止于食物,更在草木无言而长久的守望之中。
记得端午归家,看见父亲鬓边已添了许多灰白,却依旧郑重其事,将一束新采的艾草与菖蒲仔细缚好,悬于门首。那青绿枝叶映着门楣,仿佛时光的纹章;微苦的气息弥散开来,熏透了门里门外。
我凝望着那束青绿,恍然彻悟。艾草应端午,岂止是应节令而来?它更应答着人心深处对安宁的祈望——纵然世味滔滔,这微苦的香,却总执着地穿透岁月尘埃,年年于此日攀上门楣,以亘古的青色,以驱邪的苦味,宣告着人间祛秽扶正的恒久愿望。
旧俗如艾,虽渐渐淡于尘嚣,却总在门楣上为岁月悬起一束青翠;微苦之香年年如约,不仅为驱虫避秽,更为抚平我们灵魂里无形的皱褶——那无声而执拗的绿,系住的原来是人心与土地之间,一条永不被风雨蚀断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