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体】如果不是偶然遇上一个熟人,我几乎完全忘了一个故人。
年年从硝烟弥漫的坟山上遥望沟对面的山,我从来没想起过他,更不会起心到密密麻麻的碑林中去搜寻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
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过去之后,每年清明,我都得长途跋涉到大坝村对面去挂亲。自从这里建成公墓以来,过去葬在别处的亡灵就不得安生了,他们一批批一次次被迫到处迁徙,与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比邻而居,在地狱中成为人满为患的孤魂野鬼。
路远而绕,堵车成了比祭祀耗时更久的规定节目。某年挂亲被堵在路上,前车车主恰巧是个熟人,就下车互发香烟,就一些全国统一话题聊了一会。他感慨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成天忙得打颠倒,已经多年没有出去游山玩水了。我瞟了瞟巨大屏风般伫立在山沟对面荫庇着无数村庄的鼎罐山,没有说话,却有无数淡淡的烟云掠过心头。
楷体】期中嘉敏邀我去他家玩,我一见到村后巍峨的鼎罐山就有些神驰了,鼎罐山山体庞大,它有三个峰尖,形如连环画里的三尖两刃刀,又像饱蘸浓墨写下的一个“山”字。这无疑是我当时近距离见过的最高山峰,平时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所见的都只能称为坡,小学三年级春游时去过的九龙坡,就是我爬过的最高峰了。对于一个城里孩子来说,大山里总是埋藏着数不尽的珍禽异兽,流传着讲不完的民间传说,这种丰富与缤纷,是单调得一眼望穿的街巷所无法给予的。
嘉敏问我见过这样高的山吗,我有些犹疑地说:“可能没得九龙坡高吧?”嘉敏说:“哈,九龙坡哪有鼎罐山高。”我的好胜心一下被激发出来,冲口而出:“那火炮岩总比它高吧?”嘉敏摇摇头,说:“火炮岩又不在你们城里。”我一想也是,火炮岩是县城的天际线,离城足有二三十里,比鼎罐山远得多,确实扯不上关系。
宋体】从大坝经九江到峥岘这一路,有三座雄伟的高山,依离城远近的次序分别是凉风坳、金龙顶和鼎罐山。这三座山我都曾经先后攀登过,鼎罐山是我知道得最早却爬得最晚的一座,家住大坝的好友江濬邀我去登山时,已迟至千禧年。那时我已离开家乡两年多,开启了另外一种生活,在这两年翻天覆地的重大变故中,之前的生活早成昨日种种,再也寻不回来。
江濬在仁德师专念大二。几年前在家乡时,我和他以及刘应明、杨宇等人曾一同编辑过二中的校刊。与他同来的,还有自幼从大坝迁去仁德市,当时在读高中的两姐妹。披着清晨略带湿气的薄雾,我们从溪边阡陌纵横的田野间向河谷深处进发。这两姐妹一个闹腾一个娴静,一路上无论见到一朵野花还是一条蚯蚓,都会听到姐姐大惊小怪的惊叫或欢呼,但是雾气像是一件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薄纱,隔断了我对现实的感知,我的视线穿过晨雾投射在深沉得能拧出水来的山峦和林莽之上,眼前同行的伙伴突然都变了模样。
楷体】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和村里其他学生背着书包一同出发,其中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倒是不怕生,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叽叽呱呱说笑个不停。爬到鼎罐山对面的坳上,即将走出大山时,我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环视着大坝的景色。这里地势较高,视野很好,深深的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晨雾;谷中低缓的土丘、半熟的稻田和纵横的阡陌都一览无余。望着眼前变得细微的事物,我暗叹没时间去爬一爬鼎罐山,站在高山之巅俯瞰苍生,必定会有更加强烈的一番豪情溢满胸腔。兴之所至,突然冲口而出:“嘉敏,你诗兴大发没有?”女孩愣了一下,立即大笑着喊道:“嘉敏,他讲你是姓大发!”嘉敏也愣了一下,跟我对视一眼,醒悟过来,都笑了起来。
宋体】沿着土坎朝山谷深处往上走了几里地,见到的多是光秃秃的土夹石,既无成片的树林,也没有成规模的田原,当地人也没有意识因地制宜地种些经果林,或者发展各种适合的养殖业,只在坡度不太大的山坡上挖出一些不规则的带状田土,种些仅供家用的油菜和烤烟,因而大多数山地都是一片片长满茅草、荆条和灌木的荒山,直到山腰以上海拔较高之处,才生长着些由马尾松、铁杉、猴樟、栗木和石楠混交成的次生林。那姐姐像是比我更没见过山似的,持续保持着一惊一乍的勃勃兴致,一会在地头掐朵豌豆花,一会在坎上摘束缫丝花,没留神踩歪了脚下的岩石,脚滑到岩下的干牛粪上,脸上立现嫌恶之色,在草丛中没完没了地擦拭,带着哭腔一叠声地抱怨。妹妹在旁安慰:“干牛粪不粘,擦两下就脱了。”
不过没过多久,她的坏心情就被一桩奇景引开了。脚下山沟深处的一片水田里,赫然矗立着一块黧黑的巨石。石头呈正方体,宽约三丈,斜斜地插在田里,看起来不像是地里生长出来的,显得非常不谐调。我心里“咯噔”一下,记起了一些久远的依稀往事。江濬像个导游似的给两姐妹讲解,这块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那是十八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这块石头挟带着大量的泥石呼啸而下,把山下的一户人家连人带房一起砸进田里去了。
姐妹俩的注意力一下被抓过去了,她们急切地问死了几个人,还有没有幸存的。我涩声说:“死了三个,这家的父母和襁褓中的幼女被压到田里去了,连尸首都捞不出来;幸存的有姐弟三人,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在二中上初中,弟弟当晚到小伙伴家去了,因而逃过一劫。”姐姐惊诧地瞥了我一眼,似有不信,妹妹却揽住我的胳膊轻轻地问:“你是不是和他家认识?”我说:“那个弟弟是我同学。”
楷体】我可能很早就跟江濬说过我跟嘉敏是同学。那时我在芭蕉中学上初一,因为能诗善画,性情孤高,在乡村学校显得很不合拍,直到学期即将过半,才跟同桌交上朋友。
同桌就是嘉敏,他愿意跟我交朋友,也是事出偶然。有一天我在磕瓜子,看见嘉敏在看我,就递过瓜子去,说:“我在嚼牙巴骨,跟我一起嚼不?”他抿着嘴,笑着摇摇头。吃完瓜子后,我把口袋扯出来抖了抖,叹着气说:“没得灌老鼠孔的了。”嘉敏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道隐形的藩篱自此宣告拆除。
女孩般羞怯的嘉敏一旦破除了壁垒,就变得爱说爱笑起来。因我在写武侠小说,他经常会向我请教一些武功方面的问题,比如轻功能不能一步跳一万里,高手能不能一掌打垮火炮岩等等。我有个坏习惯,总是边写边改,改得整个本子面目全非,无法卒读了,就用白纸订个新本子誊抄。成为朋友后,嘉敏主动承担起誊抄的工作,每当我改完一个部分,他就拿过去工工整整地抄完。
宋体】鼎罐山毛发旺盛的头颅从右肩方向石砌田坎上的油菜地里冉冉升起,我们爬得越高它也升得越高。年轻人无常性,不过一会,姐妹俩就忘掉了那桩陈年惨剧,大山的雄奇与山野的清新荡涤开她们心中难得的阴影。妹妹摇着我的手说:“濬叔说你唱歌唱得好,你唱首歌吧。”其时我已多年未听中文歌,就根据在街上听到的一些旋律串烧了一下:“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一年一年风霜遮盖了笑颜,你寂寞的心有谁还能够体会……”她朝我腰眼捣了一拳:“你就没点正经。”姐姐突然直起腰来,指着远处山腰上的一块坝子喊:“你们快看,那里有家人家,住得那么高。”江濬作为本地人当然知道,笑笑说:“我们爬山回来到他家去吃饭。”
踏着满地厚厚的针叶,爬上一道陡峭而漫长的山脊,鼎罐山三角形的顶峰已近在眼前,那么高大,那么峭拔,在那饱和度过高的翠绿色的衬托下,瓦蓝的天空跟真的空了似的,显得十分突兀,有巨物恐惧症的人怕是没有胆量直面它的巍峨。然而在长满马尾松的山脊尽头,在顶峰肩部的平缓之处,突然出现一片没有乔木的开阔之地,在满地苔藓地衣和蕨类植物的衬托下,被阳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的芭茅草丛轻盈唯美得像一群小仙女在翩翩起舞。而在空地的外围,包括将去的主峰、来时的山道,以及悬崖边上,则是松涛如雷,落叶成阵,一排排笔直的松树直指苍天。令人诧异的是,在空地靠近悬崖的一侧,赫然出现一片房基,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建房,基脚已被各种杂草覆盖。
姐妹俩率先跑了进去,在各个“房间”东奔西跑,嚷嚷着哪是卧室哪是厨房。我走到地基的边沿,隔着悬崖上高高低低的松树,看到了溪涧在崇山峻岭中切出的深深河谷,始终与溪随行的羊肠小道时隐时现,蜿蜒曲折地牵系着更加渺无人烟的远山和山中隐藏着的不知底细的村寨,不由闪过一念奇想:若我在这连放牛娃和砍柴郎都极少涉足的高处建房又当如何呢?心情自然是舒爽了,世间烦忧也没有了,然而山高路陡,购买生活用品极其不易,就算一周下山一次,凭我的体力,负重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够呛。
妹妹看了看我:“你是不是想住在这里?”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姐姐抢先叫了起来:“我要到这里来住。每天看日出,采野花。”
妹妹笑了,瞟着我说:“别人不好说,你肯定住不了一天就吵着要走。”
姐姐冲她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说:“多嘴,要你管!”
楷体】当天嘉敏的叔叔家新居落成,晚上我们去抢抛梁粑。女客们大多回家喂猪去了,男客基本上都还在,他们坐在院坝的长凳上拉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常。我俩开始捡拾未曾引爆的鞭炮。不知是山里潮气重还是鞭炮质量差,不一会就各捡了半口袋。这时嘉敏突然看到一只脚下踩着一颗大炮,他去扳那只脚,却被那只脚搡开,脚的主人说:“过去玩,莫来闹我,我正在写诗。”
嘉敏直起腰来,听见那个年过七十的老头调门很高地说:“你们慢慢品一下就晓得我这首诗的妙处了,‘农村无处不人夸,歌舞升平政策佳。’为哪样农村到处都有人夸奖?第二句说得很清楚了,因为政策好,政策新,到处歌舞升平,家家户户有饭吃有衣穿。再看后面:‘大包大干人人奋,金鹏展翅转鸿运。’千行百作都发挥主人翁精神,一起奋斗,我们大坝就会时来运转,像北京上海一样发达。”
老头一脸自负地坐在十来个村民中间,微微含笑地接受着夸奖。嘉敏听得入神,我却像吃了只苍蝇果断地朝山下走去。嘉敏叫着“等我下”,追上来不解地问:“你咋个走了?我还以为你会有兴趣。”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嘉敏疑惑地说:“他是我们小学的老校长,读过老书(私塾)。他写得不好吗?”我叹了口气:“你要学的话我教你,两个月就可以超过他。”
宋体】登顶的坡度极大,两个女生有点吃不消了,我和江濬一人牵着一个用力往上攥,姐姐胳膊吃痛,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仗着你们的牛力气,帮我手都扯断了。”妹妹那边的路况其实更差,一块齐胸的岩石横在面前,脚抬不到那么高,我抓着她的手腕抡了半圈,把她荡到岩石的另一边,让她有个小于九十度的落脚点以便发力。她惊魂未定就笑了起来,对姐姐说:“那你各人爬上去。”
到了顶上,大家都松了口气。顶上还好,不算太窄,浓密的长草和杂树挡住了视线,使登山者面临深渊的恐惧感和紧张感得到缓解。我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没在山里生活过的城里人,为什么会对大山有着如此深切的感情,我可以搬一张小凳子,对着一座高山看一整天,我也可以独自在陌生的山沟里信马由缰地乱走,不去想会不会迷路,也不考虑食物和饮水等供给问题。
姐姐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膝间抽泣,我们对她百般鼓励和夸奖,说这样的难关都度过了,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她,好不容易才让她破涕为笑。
我对江濬说:“三座大山的任务,我终于完成了。”
他问是哪三座。我说:“永和的凉风坳、小金龙的金龙顶、以及你们的鼎罐山。”
我说着,突然看见远处波涛起伏的群山之巅,伸出一颗雄伟傲岸的头颅,不正是当年我独自攀登过的金龙顶吗?我把金龙顶指给江濬看,他问:“是那个大的吗?”
我诧异地问:“金龙顶就在刘应明家那边,直线距离也就十里吧,你居然不知道?”
姐姐走过来说:“明年我还要来爬,你们等着瞧!”江濬一下被逗乐了,说:“好好好,明年等你拉我上来。”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开了。
去到江濬指定的打尖处,已是下午两点。江濬一踏进那个破败的院落就叫道:“伯伯,煮四碗面,饿老火了。”
屋里出来个一头花发蓬乱如柴的老人,说:“是江濬啊,去爬山了?我就去给你们煮。”
我搬了张椅子坐到院子的边沿举目遥望,这里差不多快到大山的胸部,地势太高,山下的河谷显得格外开阔,以致对面的山峦都淡成了浅浅的一抹云烟,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油菜花田也瘦成了一根根镶金丝线。不知怎么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蓦然袭来,我试探着问江濬:“他是你家亲戚?”
江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我给你一kuózuāi(爆栗)。”
我颤声问:“是嘉敏的叔叔?”
江濬提了张椅子过来,说:“这才像话嘛。”
我叹了口气:“十四年不算短,但他也老得太快了。”
楷体】因为明天要上学,我们十点钟就上楼睡了,可是到了半夜,那些人还在外面高谈阔论,时不时爆发出莫名其妙的哄堂大笑。嘉敏伏在栏杆边叫了两三遍:“你们轻点讲话,我们明天还要上学。”但没人理他,我说:“等我来。”
我酝酿一下,哽着脖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透亮的鸡啼:“咯咯咯——”
这下院里的人听到了,好奇地问嘉敏的叔叔:“你家的鸡吗?”
嘉敏的叔叔一头雾水:“我家没养鸡啊。”
啼声穿过夜雾,传到了山下,这时,不远处的院里开始呼应,也传来一声鸡啼,跟着一家,两家,像古代军营中的接龙式号令,从半坡上一直传递到山下,七八户人家的鸡接二连三地叫了起来。
嘉敏再次出去交涉:“你们看,鸡都叫了,天亮了还不回去。”
院里的人正惊疑不定,坎下有人高声叫道:“嘉敏,你搞哪样锤子,帮我家鸡都逗叫了?”
宋体】一会面煮好了,四个人抢着跑到厨房去端。面很粗,黑不溜秋的,面上的各种组织成分都清晰可见,农村的调料不够丰富,但自家熬的番茄汁的鲜味遮盖了一切,因而并不难吃,相比乌焦巴弓不清不楚的一锅炒菜,还是更能下咽一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面放久了会生虫,搅动几下,汤里就飘起了白白的虫子。我在芭中上学三年,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把虫子挑出来扔掉还能继续吃。看了看其他人,见到妹妹也在扔虫子,我心想,这妹子恐怕也是经常回乡的,回过头正准备继续吃面,忽听姐姐惊恐万状地尖叫一声,毛手毛脚把碗往灶台上一放,一下就蹦到了院子里,连声说:“有虫子,有虫子。”嘉敏的叔叔正把一条虫子往嘴里送,见她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直蹦跶,脸上现出不明就里的无辜与愕然。
吃过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休憩。江濬指着我问嘉敏的叔叔:“伯伯,你还认得到他没?”
嘉敏的叔叔眨巴着混浊发黄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会,摇摇头说:“没见过,是你同学?”
江濬笑了:“哪里是我同学,是嘉敏的同学。”
老人一下懵了,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我说:“你立新房那天我来过,还学鸡叫呢。”
这一下他记起来了,满脸的皱纹慢慢展开,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脸上终于溢出了难得的笑意,笑到后来,眼眶渐渐泛红,声音喑哑地说:“你们都还好,有前途,有奔头,造孽嘉敏了……”
我正想打听嘉敏的消息,见他如此神情,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江濬碰了碰我的脚尖,示意我不要问,然后站起来道别:“那我们有事先走了,伯伯你慢慢忙,各人要注意身体。”
楷体】“给我跪起,不喊你起来不准起来!”
嘉敏的叔叔厉声喝道,脸色气得铁青:“你偷人家柑子,老姐带你去赔礼,你就咒老姐去死,你忘记你是哪个养大的了?老姐死了对你有哪样好处?”
嘉敏的大姐坐在门口抽泣:“满,我管不到他了,他现在翅膀硬了,我讲哪样他都听不进去,一天尽和那些不爱学习的坏学生混。”
我脸上有些发烧:“大姐,不是讲我吧?”嘉敏的大姐连忙解释:“松,不是讲你,他要有你啷个乖不惹事就好了。”
嘉敏的叔叔说:“你们管不到他就喊我,我来管他。他就看你俩性子太绵了,一点点地试探你们,得寸进尺了。”
宋体】在陡峭的田埂上走了一阵,经过一片平缓的山坡时,我再也憋不住,问江濬道:“嘉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江濬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他做的那些事情,你也是晓得的,不出事才怪了。”
这时两个女孩也走过来,好奇地问:“谁出什么事了?”
江濬说:“刚才那个老人家的侄儿子,死了几年了。”
姐姐问:“是不是很年轻啊?”
江濬指了指我:“就是他同学啊,起先我们看到被石头砸死那家幸存的儿子。”
两姐妹同时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天啦,好惨啊,还以为他经历了这些苦难,会苦尽甘来……”
妹妹小心翼翼地问:“他是生病去世的吗?”
江濬摇摇头,叹息着说:“不是,在牢子里被其他犯人打死的。”
两个女孩再次被惊到:“啊,他犯法了?”
楷体】自从初二开学之后,嘉敏就没有来上学,再次见到他时,已是1992年冬天。有天晚上我跟曾一同在芭中补习的同学Cinema去电影院外面的摊子上吃粉。当时粉的价格只有两种:素粉一块,肉丝粉和猪脚粉一块五,我俩身上的钱加起来只有两块,吃素粉看来是命中注定了。我们走到一家专卖素粉的摊子中气十足地问,有猪脚粉没有?有肉丝粉没有?最后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算了,脚都走痛了,就吃碗素粉吧。”
正在这时遇到已经长高了的嘉敏,他也是来吃粉的,见到我显得非常兴奋,兴高采烈地向Cinema推荐我的小说。事隔数年,我不知他是否还在念书,他说早不读了,在广东带小姐,这次回来,就是来招人的。
吃完粉后,嘉敏掏出厚厚一叠钞票给我们付钱,我们忙说已经开了。他走后,Cinema盯着我说:“这个鸡头是你同学啊?”我内心本不愿承认,装作不懂带小姐的意思,被他点破之后,一时茫然起来:我努力维护的少年迷梦,就此被无情地戳破了,我终于毫无遮拦地步入了这个现实得可怕的成人世界。
宋体】江濬说:“他犯了组织卖淫罪,判了十五年。自从房子被砸、父母过世以后,两姐弟就全靠他大姐养活,人家还有自己的孩子,再怎么劳累,日子过得还是很紧张。他姐夫本来很能干,比我力气还大,一个人就能帮人家把翻到田头的拖拉机拉上来,可是命不好,有次上街赶场被东风车撞了,从此神经就有点颠三倒四,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姐妹俩眼眶都有点湿,轻声插言道:“太造孽了。”
江濬感叹道:“有什么办法呢?农民全靠身体,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稍微出点意外,天就塌了。”
我回头望向山腰上的人家。第一次来,在浓烈的烟火味中,我没有注意到它的环境,现在看去,它住得实在太高了,是典型的离群索居,周边只有稀稀落落十几户人家,相互之间还间隔着一段不知的距离;当年散发着新鲜木头香味的新房如今早已黯旧不已,显出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冷落凋蔽,跟过去的印象一点也联系不起来了。
江濬说:“走吧,再耽搁就天黑了,今天还要出山呢。”
是啊,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要做,江濬才上大二,已经在联系接受单位了,两个女孩更是青春无限,有太多的路可以选择,她们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打好基础,今后能够走得平顺一些,而我混迹于社会底层,眼前虽然没有一丝光亮,也得为每一顿的伙食操心呀。
走出大山时,我才想起,1996年我在江濬家作客时,曾经见到过回来过年的嘉敏。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他跟我们大谈特谈张学友,不知怎么,我们老是跟他唱反调,他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张学友唱得好的了,我们怼他“有刘欢唱得好吗?”他吃惊地问,还有哪个有那么好的嗓音?我们又怼他“有韩磊嗓子好吗?”可能因为眼前面对的是两个“知识分子”,嘉敏不太敢坚持自己的看法,到后来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尴尬。现在想来,应当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免起了轻慢之心。眼见得他一步步走入歧途却未能起到作用,无疑是桩难以释怀的事,但是我这种混得随便一条癞皮狗都敢来咬两口的人,有资格去校正别人的人生道路吗?
2022年1月29日0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