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掉进泥潭
梦想有时忽隐忽现,
美梦可以令人飘飘然。
有人做个粟米官,就好像祖坟上冒青烟,当个乡村卫生院院长,竟恨不得将其刻上花纹,镌上铭文,再放在窑内烧制,做成光宗耀祖的器物,供奉起来。少华对这种玩弄虚名的事很反感。理智与清醒占了上风,少华和玉芬扔掉“宝物”如弃草芥。
恍如一世的愁闷,在黑夜里慢慢地缠绕自己,让少华翻来翻去走不出失眠烦乱的围城。少华仿佛喝了迷魂药, 在田畈里瞎转悠了一夜却不知东西南北。
石书记对自己如此器重,知遇之恩怎能选择逃避?做人难的苦脸、人难做的愁眉、难做人的叹息,只有夜晚的眼睛,窥见了少华真实的心绪。
荣升院长的任命书刚宣布,少华当场辞职,引起哄堂大笑。
玉芬远嫁江西十几年,心里藏着思乡的方言。春天的山巅,高峰千尺,难以逾越。其实,储父储母心怀善意, 只是不肯叫女儿委屈;她们曾恨天怨地,吐出一串串气恼的言语,一转身便成了距离。如今父母远道而来,只为女儿一抹福气,预示着女婿紫气东升。“外公,外婆!”孩子们的欢叫声如甘甜的蜜汁,瞬间淋透储家二老的心田。储父储母顿时绽放开幸福的笑脸。
少华斗胆改革,卫生院面貌一新。半级工资,一部吊扇,石书记恩典,令少华感动一生。
少华笑说,没想到这个迫于无奈的苦差事,竟然有望招来我的岳父岳母,看来还是当官好啊。玉芬含笑回答, 痴头鹅,当个比粟米还小的官,爸妈不稀罕,二老看我日子有了盼头才愿来看看。
弯弯的芙蓉树,宜人的神仙洞,特殊的除夕夜,伴随少华一家度过难忘的时光。
🍃上级调令
一个调令搅乱了少华和玉芬平静的生活。芦花湖党乡场三套班子研究决定,任命少华担任芦花湖卫生院院长。赤脚医生突然晋升为一院之长,本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卫生院院长虽比七品芝麻官还要小几级,但在当个生产队长也要靠拉关系才能搞定的环境下,有人羡慕少华,说他白水也没花一杯就当上了干部,真走运。少华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令局外人更无法理解的是,这个好消息竟然也令玉芬同样忧虑重重。玉芬想,少华体弱多病,没日没夜地工作,身体已经累垮了,如果当了院长,他照样离不开病人,既要为治病救人费心, 又要为一个濒临倒闭的医院操劳,人不是铁打的,吃得消吗?
当天晚上,玉芬与少华的对话,构成了这个深夜一对乡医夫妻心中密布的愁云。
“少华,院长一定不能当!”
“可是,领导拿我当人,怎么好推辞?”
“当人,这个人不好当,你不是做干部的料。” “石书记说,我上任后安排你在医院里工作。” “我不要工作。你垮了,我有工作也枉然。”
“为这事,石书记找我谈过几次话,他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乡级医院好歹是关系到全乡人民健康的大事,劝我务必听从组织安排。石书记最后说,丢开他是党委书记不说,以私人感情也要我去帮他一把。话说到这种份上,怎么好再三推辞?”
“不能推辞也要推辞。卫生院员工多数是干部家属,调过十几个文化高有背景有水平的院长都没搞好,你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村医生,千万别去趟这潭浑水。”
少华感到不卖石书记的面子实在过意不去,心里想起石书记对他的好处。一次,少华在茅棚诊所内忙得不可开交,石书记下队春耕检查路过,走进诊所,看到少华的工作状态与工作环境,叹气说:“卫生院怎么没有少华这样的医生?”就在这年春上,石书记提议并经场党政班子研究决定,拔了一笔款,为二分场卫生所建了一栋砖瓦平房,七大间,占地面积300多平方。这是当时全场最好的卫生所,房屋档次仅次于卫生院。士为知己者死。石书记的知遇之恩少华不会忘记。但是转念一想,不说那些职工多为干部家属工作难搞,只说卫生院同学校一样是知识分子成堆的是非之地,谁有本事拯救这样一个濒临倒闭的烂摊子?思来想去, 少华拿定主意,决定按玉芬的意见趁早打退堂鼓。
次日,少华去场部参加会议,当李乡长宣布调令读到少华的名字时,少华眉头一皱。李乡长话音刚落,少华抢着举手发言:“各位领导,这个院长我不当,我辞职!”顿时引起哄堂大笑。还没上任就辞职,这是芦花农场建场史上前无古人的逸闻轶事。
众笑声中,夹杂着石书记重重的叹息声。少华寻声望去,只见石书记脸色铁青。
🍃卷进漩涡
芦花湖卫生院有20多年的历史。建院初期,政府派来了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医生,加上管理规范,员工纯洁,领导务实,曾经红红火火度过了十年。近年来,好医师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如今把持医院的多半是靠着相互攀缘的“皇亲国戚”。院长换过好几轮,来一个新院长变几句口号,改一回工作制度,刷几条夸大其词的标语,开几次振兴医院的动员大会。新官上任三把火,热闹一阵,没过多久新官激情消退,一切复归原状,领导心灰意冷, 员工纪律松散,病人寥寥无几,医院门可罗雀,如同香客寥寥的佛门净土。与佛门有所不同的是,门前房后长满了野藤荒草,几棵枝叶繁茂的槐树下落满了鸟粪,鸡鸭鹅猫狗在野草丛生落叶成堆的球场上追逐觅食,寻欢作乐。
有人曾开出从根本上拯救卫生院的良方——换领导不如换员工。把那些业务一窍不通善吹鬼火煽阴风专搞扯皮捣蛋好搬弄是非的干部家属请出医院,换一批能干愿干服从领导的职工,医院的面貌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
当然这是笑谈,谁有胆量在太岁头上动土?乡场领导只能骑骡子走老路,就着原有的题目继续做文章。结果年年依旧,月月如故,划船的不用力,打鼓的白费劲,雷声再响,也是干风暴,有雷无雨依然原状。1990年,少华临难受命,被迫坐上了芦花湖卫生院院长这把烂交椅。
有人说乡医卫生院长虽然称起来上不了斤两,看起来没什么名堂,但好歹是个干部,权力虽小,名声总好。
少华不计较权力,也不在乎名声,他只要看病,尽快放开手脚治病救人是当务之急。
上任当天下午,不懂当干部是怎么回事的少华,未与其他院领导商量,以院长的名议召开全院职工大会,提出分组方案。方案主要内容是,少华和副院长黄晓英分别担任两个医疗组的组长。
黄晓英出嫁前是裁缝,嫁到余家村做了芦花湖乡乡长余信飞的儿媳,不到三年摇身一变,成了芦花湖卫生院的医师。后来通过函授拿到江西医学院某分校毕业文凭,堂而皇之成了芦花湖卫生院副院长。正院长换来换去有两年没人当,黄晓英副职正用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混到少华到来。
这个女人是个能说会道却不干实事的泼妇,仗着公公的权势和那张哄骗老百姓的假文凭,成为芦花湖卫生院的技术骨干。以前的院长畏惧她公公没人敢较真,现在碰上除了治病几乎不谙世事的少华,黄晓英再也无法滥竽充数。
少华提出,医院和街上门诊部分为两个医疗组的工作场所, 全院员工包括非技术人员分到两组,人员与工作场所由黄晓英挑选,两组经济分开核算,各组自负赢亏。这个大胆方案一出台,整个医院炸了窝。人们意识到大锅饭再也吃不下去了,那些专耍嘴皮的人顿时坐立不安,纷纷状告少华。敢于告状者不是领导的家属就是领导的亲友。少华一来就捅了蚂蜂窝,连乡党政一二把手也坐不住了。
就在宣布新方案的第二天晚上,党委一把手——破格提拔少华的石书记,劝少华不要急于改革。
政务繁忙的石书记亲自登门,少华夫妻很受感动。
石书记说明来意后,性格直爽的少华摇摇头,讲起一个医疗事故:“石书记,王副乡长的老婆只有小学文化,被安排在药房里发药。医院职工反映,几个月前她将癣药水当成眼药水发给病人,把一个不识字的患者眼睛差点弄瞎了。家属追究责任,王夫人却若无其事地说,眼药水与癣药水,要说错也只有三分之一的错。”
“什么?还有这种事?”石书记感到吃惊。
“这种事并不少,不改革医院怎能办得好?”少华着急地说。
“这还得了,人命关天,以前怎么没人反映?”石书记感到费解。
“以前的院长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愿得罪人。如果不改革,让那些假内行继续浑水摸鱼,迟早会误人性命。”少华快人快语。
“谈谈你的具体想法。”石书记改为商量的语气。
“端掉大锅饭,人事权与医疗责任和盈亏责任交给组长,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现状,医疗质量才能提高,病人才敢到我们医院来。”少华胸有成竹。
“那些不懂医的人你打算怎么办?”石书记问。
“让她们收费,打扫卫生。不愿干的就放长假,决不能让这些人留下来草菅人命。”少华语气坚定。
“你的方案不错,只是认真执行难度不小。”石书记是老领导,深知农村实际工作存在种种难以预料的阻力。
“难度再大也要改,干不好,了不起我重回二分场。”少华想法简单,态度明确。
临走时,石书记握住少华的手,鼓励说:“好好干,我相信你。”
石书记刚走,玉芬轻声说:“少华,这样做会得罪人呐,得罪的全是有背景的人,你不怕?”
“不怕。”少华面朝玉芬,“只要你支持,什么都不怕。” “我一个外乡女子,支持有什么用啊。”玉芬依然忧心忡忡。
“爱能激活潜能,温情是事业的动力。你的爱和温情使我充满必胜的信心。”这个忙里偷闲舞文弄墨的无名作家,面对爱人胡乱组词随意煽情,竟然抱住正在忙家务的玉芬亲了亲。
玉芬急忙推开少华:“别别……别让孩子看见了。”
芦花湖卫生院一盘新棋局就在这对夫妻调笑中拉开了序幕。
🍃斗胆改革
改革之初,黄晓英打算慌称有病,请假半年。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时,被公公狠狠地训了一顿。身为芦花湖乡党政二把手的余副书记余乡长,深知儿媳的想法一旦变为现实,影响极不好,他坚决反对干这种蠢事。
万般无奈,黄晓英只有硬着头皮扛起组长的担子。有人背后放出风凉话,说把乡长的儿媳从四体不勤的副院长降为处处操心的小组长,只有不识时务的少华干得出来。
没有了退路,黄晓英只好在挑人员和选地点两件事上费尽心机。经过几天几夜反复思索,黄晓英把全院几个技术过硬的医技人员全部拉到她一组,把交通方便人流量大的街上门诊部定为她的工作场所。自己没有真本事,手下有这些能诊病开方发药打针的医护人员,工作开展没问题。这个女人,用人方面还是蛮有心计。
技术人才差不多挑光了,少华这边只剩下二十几个老弱残兵, 除了一位原供销社的老会计自学成才半路改行成为年过古稀的老中医,其余的不是婆婆妈妈就是黄毛丫头。这些娘儿们技术一窍不通,闲谈八面玲珑,如果让她们接诊,准把好人诊坏,病人治死。
自己挂帅手下无兵,怎么办?少华早有打算,准备重用从二分场带来的十几个徒弟。这些徒弟有高中生初中生也有小学生, 文化水平不一,性别年龄有异,他们跟着少华在实践中干了好几年,看病发药打针样样在行,都可独当一面。好在那时医生上岗不讲文凭不要证件,能干就行,病人认可就是医生。这些没有任何资质的徒弟,想在师傅身边多学些技术,为医院工作不要任何报酬。正是有了这班人马,少华才敢任凭黄晓英挑选人才。
首要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少华想到的是如何管好财务。这里是医院不是诊所,是公有制不是个人承包,所有收支必须透明,不能有半点差错。把好这一关,必须选好两个收费员每天24小时轮班收费,配备主办和出纳两个会计。程老中医是会计出身,再从那帮婆婆妈妈中选出三个人品好年纪偏大的担任收费员和出纳, 组成一套财务班子。其他人,愿干的留下来搞后勤,不愿干的回家养精神,反正做不做工资照发,国家养着她们。
人员选定分工明确后,少华不分上下班,没有节假日,全心身投入工作。门楣上挂着“救人要紧”的牌子,门两面贴着一副对联:病不定时随到随治,医没节假无怨无悔,是其工作状态写照。
芦花湖卫生院面貌焕然一新,消息不胫而走,病人纷纷赶来, 人气越来越旺。少华忙得不可开交,常常连吃饭也挤不出时间。
玉芬是护士,上班跟着少华忙,下班赶回家弄吃的喝的送到少华手上。上午一碗鸡蛋枸杞红枣汤,下午一杯绿豆燕麦八宝糊, 为少华调补身体。上班忙下班更忙,玉芬同样是大忙人。
转眼到了火热的夏天,病人越来越多,狭小的门诊室内常常人满为患。一天下午,石书记亲自护送公伤职工何小发前来就诊。
何小发建公房不慎发生意外,导致右下肢严重创伤。正在候诊的人自觉让开,石书记跟着担架来到门诊室。清创、缝合、包扎、输液……少华带着门徒紧急处理伤员,人人汗流浃背。
石书记环顾室内看了看,问少华:“为什么不装吊扇?”
少华边擦汗边回答:“石书记,我才来几个月,要花钱的事太多,热就热一些,办完更要紧的事再买吧。”
当天下午,石书记派人送来一部吊扇。
这一年,上级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工资政策,20%国编人员加半级工资。芦花湖党政班子会上,石书记提议留一个指标给少华,其余近70个指标分到各单位去评选。理由是,少华救活了半死不活的卫生院,劳苦功高,指定增加半级工资予以奖励。
半级工资钱不多,但在全乡数百名国编人员中成为唯一不用参评的享受者,令少华受宠若惊。一部吊扇,半级工资,石书记的恩典使少华感动一生。
这一年,少华组净挣47.5万元,同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效益,服务质量与服务态度受到患者高度赞扬。
黄晓英组不但没挣到钱,还闹出几起不大不小的医疗纠纷。少华配合乡有关领导积极调解才一一了结。
正当少华准备再接再厉进一步搞好医院时,乡场政府临时派出清财组进驻芦花湖卫生院。他们先到黄晓英组走过场停留了一天,次日来到少华组查了两天未查出问题,悻悻离去。少华倒吸了一口冷气,自言自语说,幸亏自己行得正坐得稳!
这天晚上,少华与玉芬同枕就寝。上半夜,少华灰心丧气对玉芬说明年不干了,回二分场一心当医生去。下半夜他仍无睡意, 想到石书记对自己如此器重,知遇之恩使他没勇气辞职。少华暗暗叹息,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
🍃双星伴月
少华把自己迫于无奈当了院长的消息写信告诉春松,春松眼睛为之一亮,心想,这是少华人生的亮点,应该及时向玉芬的父母报喜,好让二老感到少华有出息。
有了光彩的理由,春松兴高采烈奔向丰义,理直气壮走进储门。
储父不在,储母在厨房里切菜,春松笑容满面呼喊舅母。
储母抬起头,见是春松,轻声说:“外甥来了,坐哦。”接着放下菜刀倒杯热茶送到春松手上。
储母虽然同样对玉芬婚姻极不满意,但春松每次到来,她一如既往热情招待,使春松很受感动。春松忽然想到玉芬的品性极似她母亲,为人处世宽容大度,贤惠善良。有了这样的女人,便是家门一道好风水。他为自己对得住好友少华而欣慰。
春松接过茶杯放在桌上,笑着对储母说:“舅妈,我来报喜。”
储母再次抬起头,迟疑地说:“报喜……?” 春松回答:“你女婿当干部了。”
储母睁大了眼睛:“我女婿当了干部了?”储母虽然没文化, 但知道干部与官是一个意思,于是问,“什么干部?”
春松说:“同小娘舅一样的干部。”
小娘舅也是卫生院院长,这个比方使储母对于女婿身份变化有了明确的概念。天下儿女是父母心中的月亮,而父母是不离不弃的伴月星。玉芬虽在千里之外,储母时时牵肠挂肚。听到这个好消息,储母脸上露出了笑容。为人谁不看重面子?储母同样不例外。令储母高兴的主要原因是,女婿当了院长,女儿往后的日子也许会慢慢好起来。储母欣喜地对春松说:“外甥坐,我去叫你娘舅回来。”随即,储母向茶馆走去。
茶馆在丰义街上,坐落在丰义码头边。储母到来时,茶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储父坐在东头桌子边与茶友闲谈。有人把话题扯到儿女身上,其中一位突然问起玉芬在江西如何。储父气愤地说:“那不是我女儿,我没这个女儿。”
这时,储母突然出现在储父身边,白了储父一眼:“胡来头, 喝茶也喝醉了?”随即去拉储父的手,“快回来,春松来了。”
储父又是恼怒:“不见他!”随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几片茶叶吸进嘴里被嚼烂了,储父连同清涩微苦的滋味一同咽下了肚。
储母催促说:“春松带来了好消息,快去。” 储父疑惑地问:“好消息?他有什么好消息?” “你快去,真有好消息。”
有人对储母说:“什么好消息?快给大家分享分享。”
向来不愿在人前显山露水的储母不露声色地说:“家事家事。”随即拉着储父快步离去。
春松站在门口迎接二老。
在路上从老伴嘴里知道喜讯内容的储父,这次态度平和,与春松面对面坐在八仙桌边,倾听春松讲述他已经知道的消息。
见储父有了喜色,春松切入主题:“娘舅,舅妈,少华夫妻俩想念二老,盼你俩去江西住些日子。”
储父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鼻孔里同时青烟袅袅:“我想想,去不去过几天再说。”
玉芬婚后多少年来,春松几进储门,这是储父第一次对他客气相待。中午,储父热情款待春松,席间储父尽兴饮酒,喝多了, 突然呼喊:“玉芬,爸爸想你哟!”老泪纵横,两肩颤动。
春松心中暗喜,到家后立即将储父储母愿去江西探亲的好消息如实相告。
接到来信,玉芬欣喜不已。
少华笑着说:“玉芬,没想到这个迫于无奈的苦差事竟然有望招来我的岳父岳母,看来还是当官好啊。”
玉芬含笑回答:“痴头鹅,比粟米还小的官,爸妈不稀罕,他俩是看我日子有了盼头才愿来看看。”
少华收住笑容说:“也不知爸妈何时来,我们要趁早做些准备。添一床厚些的被子,买两套新衣裳,为爸爸准备烟酒,为妈妈买点什么你拿主意,好吗?”
玉芬回答:“好啊,我先去借一千块钱,这个月的工资剩下不多了,爸妈难得来一次,手里再紧,也要让二老吃得开心,感到放心。”
少华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少华和玉芬紧锣密鼓为迎接二老到来做准备, 热切盼望多年的梦想早日成真。
🍃家园之乐
搬进新居后,少华在门前栽了棵芙蓉树,半年后心血来潮,欲将这棵树塑造成奇异形状。说干就干,少华从这种古怪念头突然冒出的当天开始,把芙蓉树的主干砍断,留一条较粗的朝下弯曲的分枝,其他枝桠统统除掉。留下的分枝慢慢长粗变成主干,又将其砍断,留一条向相反方向拐的分枝。如此修剪了七八次,树干变成如同没有拉直的折尺,弯上拐下,怪模怪样,成了一棵奇树。这树尽管老受创伤,顶端部分终会朝天向上,不断长高,该开花时花朵依然艳丽夺目,娇色迷人。
左邻右舍,来往行人,见了这棵树很少留心花朵,却对奇形怪状的树干很感兴趣,无不细问其异状的由来。
少华笑而不答,谎称这是奇怪的种子长出奇怪的树。
玉芬从室内走出来打断少华的话,对来人说:“别信胡言乱语。”接着指指少华,“是我家忙得要死却生闲心的痴郎中干的怪事。”
闻者忍不住发笑。
少华收住笑容,正儿八经地讲述他的杰作成形的过程。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种创意。之后,有人根据少华的经验,种起弯弯的芙蓉树,甚至被人引进公园,成为一种特异盆景。
玉芬在新居小圈子里栽了一棵葡萄。几年后葡萄藤爬满了圈子内的毛竹架,延伸到正屋东墙上与厨房顶上,绿荫覆盖着整个圈子。夏日中午,井边摆着竹床,躺在上面,小暑南风阵阵吹来, 一种羽毛拂肤般的舒适感弥漫全身,催人昏昏欲睡。玉芬笑称这里是神仙洞。
神仙洞对外开放,路人经过,贤惠的玉芬端杯热茶,路人往往忌热嗜冷,笑着摇手。少华从井里吊起一桶水,路人咕嘟咕嘟喝一碗井水,撩起衣襟抹抹嘴,叫一声透心凉。
葡萄成熟时,左邻右舍的孩子们更喜欢窜到葡萄架下玩耍。不管谁来了,玉芬总是笑脸相迎,用凳子垫脚,摘下一串串熟透的葡萄送给大家分享。
民间文人李少华还为他家的神仙洞作过一首顺口溜:纳凉井边枝叶遮东墙, 葡萄架下好纳凉。清风徐徐催人睡, 哪个神仙比我强?
正屋后面圈子里种着十几棵桔子树。桔子成熟时,玉芬带领徒弟摘桔子送给亲友同事和邻居品尝。劳动成果与人分享,玉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弯弯的芙蓉树,茂密的葡萄架,年年丰收的蜜桔,伴随少华一家人度过几年难忘的时光。
🍃 特殊晚餐
傍晚,笑燕背着书包摇晃着两个小辫子蹦蹦跳跳奔进家门, 透过后门发现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在房后园里观看什么。笑燕奔到后门边探头一望,见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急转身来到厨房里,没人,她尖声呼喊妈妈。
井边传来玉芬回应声:“宝宝放学了,妈妈在这里。”
笑燕循声而来,玉芬正在井边打水。装满水的白铁桶刚出井边,笑燕迫不及待地问:“妈妈,桔园里两个老人是谁呀?”
玉芬拎着桶往厨房边走边说:“宝宝,是你外公外婆。”
笑燕跟着玉芬来到灶边,调皮地说:“唔,妈妈的爸爸妈妈的妈妈来了,怪不得妈妈笑得这么美。”
玉芬放下水桶,双手捧着笑燕红扑扑的脸蛋,笑眯眯地说:“宝宝,你去喊外公外婆到堂前坐。”
笑燕带着笑韵响亮地回了一声好,燕子一般飞出厨房,飞进果园,呼喊着扑向储家二老。
二老一个欣喜地问:“是笑燕吗?”
另一个笑声朗朗地说:“真像只燕子。”
笑燕右手拉着外公左手牵着外婆离开果园,来到已经摆了菜盘的餐桌边,高兴地说:“外公外婆你们坐啊。”
储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笑燕说:“宝宝,学校离家远不远哪?”
这时,亮从芦花湖中学放学回来了。走进家门,见了储父储母,晓得家里来客了,但不知怎么称呼,朝客人笑笑,快步走进厨房问玉芬:“妈妈,客人是谁呀?”
笑燕抢着出了个谜语:“哥哥,你猜猜,妈妈的妈妈和妈妈的爸爸是我们的什么人?”
亮扬起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笑燕的脸蛋,笑着唔了一声,急忙奔向堂前,高声呼喊:“外公好!外婆好!”
二老笑眯眯地起身,异口同声喊:“亮亮!”
少华下班后赶往二分场接来了父母,左手抓着一瓶四特酒右腋下夹着一条飞马香烟走进门。
一对亲家两个亲家母笑脸相见,频频点头,各自用相互听不懂的方言称呼对方,礼让之后一同落坐。
少华为岳父和父亲先后斟酒,玉芬打开饮料瓶给两位母亲和两个孩子各倒了一杯饮料。
亮和笑燕为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抢着夹菜。
四位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两个孩子,竟然忘了动筷。
玉芬远嫁江西十几年,终于盼来父母首次登门,令她欣喜不已。
这是一顿少华和玉芬人生历程中意义非常的晚餐,其欢乐气氛远远胜过过大年。
🍃 除夕之夜
时光飞快流逝,转眼间,1993年的日历翻过了十几页,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人们正在忙着做年粑熬饴糖买年货。
少华比当地农民更忙。出外谋生者纷纷返乡与亲人团聚,不大不小的病在大医院看既麻烦又贵,到了家顺便就诊。乡下看病不但方便,而且医生是熟人,乡情乡音,有话好说,有事好问,无拘无束。
春节前后乡医特别辛苦,尤其少华这种深得病人信赖的医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春运启动后,少华接诊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 近些日子,他连续几天几夜没归家。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少华旧病复发,发热腰痛尿急尿频,再也支持不住了,不得不把医院的事交给别的医护人员,自己回家疗养。
大年三十上午,少华输液后有所好转,又去上班。玉芬劝也劝不住,只好搀扶着少华来到医院。病人立即围过来,少华强打精神接诊,忙到断夜,两个徒弟扶着少华回家。
“亮亮,燕燕,过年了,快到门外点香烧纸放爆竹,接祖先。”玉芬烧好饭菜,对着孩子发号施令。
少华出了一身汗,体温下降了,摇摇晃晃来到饭桌边。两个孩子点香烧纸,朝大门外拜了拜。按照母亲的叮嘱请过了祖先,用香火点燃爆竹,捂住双耳,笑喊着奔回家,推上门。
一家人刚坐好,室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玉芬急忙开门,一个汉子拖着大板车走进来,铺着稻草的板车上躺着一个弯腰抱腹痛苦呻吟的妇女。
少华认出汉子是三分场二队职工老何。老何来自湖北,人称湖北佬,车上是他妻子周有花。
老何拉着板车来到饭桌边对少华说:“李医师,我老婆老毛病又犯了,到医院里没见到你。”老何来芦花湖十几年了,口音依然是湖北腔。
周有花胆道蛔虫症再次发作,少华检查后迅速开好处方,让玉芬同老何去医院取药。
板车当病床,周有花在饭桌边接受输液。少华、玉芬、老何、亮、笑燕五个人围着板车守候着周有花。
一个多小时后,周有花腹痛呕吐症状消失。玉芬将呕吐物打扫干净,吩咐亮和笑燕把菜端进厨房,热了一遍重新上桌。少华从板车上扶起周有花,让她坐在桌子边,夫妻俩和少华一家同过小年。
这是城里医生无法体验的特殊生活,而乡医李少华和他的家人已经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