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的日子好了,孩子大了,土坯需求量越来越大,加之村里的土块场地越来越少,价格也在飙升,土块在村人心中越发贵重,母亲已多次为我家打土块的外来户,送去了油、面,但订单还是排在了后边。
土坯,在小村充当着硬通货的作用。小家之间,会以土块折算工钱,土块和鸡蛋一样,都是村民之间信得过的黄金。一些土块,会在村里流动起来,谁家正在垒屋,缺了土块,邻家也会拆了自家临时的圈棚送上,新土块用来盖房,老房子拆下的土块,用来垒墙,一块土块都带着很多人的体温,留下了太多人的指纹, 一个土块上,滴过太多人的汗水,村人之间的感情,也在土块流转中,不断地传递着。
村外脱坯,好处就是损耗小,天气正常的话,一周左右就能拉运。
村里空地上的土块,时常会被有艺术冲动的人物加工,小孩时来作画,鸡鸭也想踩出自己的风采,这些另类产品,真实记录着小村丰富的夜生活,也描摹着那个时期人畜共生的和谐画面。
打土块不易,运土块更不易。多少年,我家搬运土块的工具都是架子车,从村外到家少说也有七八公里,每次运土块,我们都要起早贪黑,一块块地抱起,一块块地背起,一块块地传递,一块块地码放。我不知道,那些残存的土块上,是否还凝固着家人牛一般粗壮的喘气声,我们胖乎乎的小手,确乎是土块磨糙的,我们的胸口脊背,都沾着土块的污渍,每一块土块都与我们的肌肤亲密接触,每一块土块上都浸润着我们的汗水。
父母要趁我们放假,完成一次次移山重任,如山的暑假作业,在土块面前,早已不再是山,搬山就是我们的一次次郊外踏青,一次次远征,我们因能为家里出点力,感到踏实感到快乐,在长期搬运中,我们兄弟也凝聚起真挚的情谊,在搬运中,我们也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厚实的生活。
我们是家里搬土块的主力军,也是学校的积极分子,那时,密集型产业的特点,早已被精明的管理者发现,我们这些孩子,时常接到搬运任务,从村外到村里,从校外到校内,从大门到操场,有时就感觉,一些土块,始终被我们抱来抱去,就像我抱大了二弟,继续抱着小弟,就觉得有蚂蚁长途迁移的路上,就有我们的踪迹,学校需要重建的地方太多,学校需要缝缝补补的地方太多,学校需要我们的地方,学校始终没有忘记我们才是未来的主人翁,时代也在呼唤,搬土块已经成了政治任务,搬土块总会被老师描绘成建设家乡的美好蓝图,我们时不时停课劳动,随叫随到。在那个争强好胜的年龄,老师的一句口头表扬,小黑板上一面红旗,班会课上的一杆带橡皮的铅笔,都是我搬运的无穷动力,在日后的搬运中,我们的背上,都会自觉多加一块,在比学赶帮超的热潮中,在劳动最光荣的氛围中,在劳动就是最好的教育的指导下,谁搬得少,谁损坏了土块,都会令你在群体中抬不起头来。
在长期的搬运中,一块大约三公斤的泥块,被我们轻松地搬来运去,我们可以从容地接住高处抛下的土块,也能麻利地将低处的土块扔到高空,土块就是我们玩得最欢实的击鼓传花,扔土块就是我们传接配合最熟练的一场场球赛。有时每班也会分到一两辆小推车,这等于为我们配备了机关枪、高射炮,劳动前,老师早早安排了力大的男生组成车队,这是班级劳动的突击队,成员就是历次的劳动标兵,搬运中,车队就是勇挑重担,连续作战,冲锋在前的先遣队。
这一搬就是一二十年,这一搬,搬去了我们的少儿,搬到了青年,我们也在搬运中长大。至今我依旧在无休止地搬砖,从少小搬土块开始,也许就注定了这一生,我将负重前行,搬运不休。
起早贪黑,多拉快跑,快马加鞭,以一当十,独当一面,力争上游,长期的搬运,也将劳动精神搬到了心间,我们那一代,就在这样的搬运中,获得了此生最扎实的劳动教育。
八十年代初期,小村里建起了砖厂,这是对土块地位的一次挑战。开始,大部分红砖都运出村外,赚取外快。在我看来,砖块一出生就是吃商品粮的,小镇的门面房、驿站公家的房子、村公所的房子都是砖房,砖的平整细腻,让粗笨的土坯自惭形秽,同样源自泥土,同样都是模具的产物,最后显示着不同的样貌,有着迥异的价值与地位。
我总觉得我是介于土坯与砖块之间的那种东西。
一把泥土黏合起来,形成同一形状,就扩大了泥土的利用范围,散落的泥土也就站立了起来。一滩滩泥土,经过简单的压制,就提升了自身的价值,就成了豪门青睐的建材,这让我每每都想到了自己的人生。
我粗糙的半生,其实就是一把沙土,就是一摊烂泥,几本教科书,让我成型,也让我站立起来,后期,经过简单的压制,经过炭火的烘烤,我就成了有别土坯的红砖,在时代建设的热潮中,我获得了应有的位置,我和那些学院派,正规毕业的瓷器不同,我只是应时所需,从民办教师,拿到了专科、本科文凭,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公职而已。我身边的许多同龄人也是这样,赤脚医生,经过短期培训,农技人员进修几十天,基层干部外挂半载,回归岗位,都承担了时代的重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经过简单压制烧烤的红砖,更不知我是不是时代需要的又红又专的砖,我自始至终都是粗糙的泥坯,我与红砖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来人间一趟,本想光芒万丈,也许这是你我的心声,人人都想竭力变得精致,都想炉火纯青,众生仰慕。是泥坯是砖瓦,还是陶瓷,都源于不同的造化,
你我无疑都是土之子,泥之子,都是先辈捏制,都是水火协调之物,你我本无尊卑贵贱,做泥坯也罢,砖坯也罢,陶瓷也罢,都是一身泥水,终归复入水土,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我们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的位置发挥着各自的作用,我们既没有必要哀怨一生,自贱自轻,也没有必要仰人鼻息,艳羡嫉恨。
随着土坯的消失,父辈也陆续复归泥土。总觉得历史对土坯一样的人,还缺少公正的评价,这些土坯一样粗糙的疆一代身上具有的敦厚坚实,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我们还传承的还远远不够。
土坯在我的心中,就是疆一代最具体的隐喻,土坯也就是父辈屯垦戍边的具象,就是一代人,建疆兴建的标志物,土坯就是绿洲文化的精神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