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习惯的养成,无论好或坏的习惯,都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
那还是孩提时节,与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记不清是因言语还是行为惹怒了对方,他只是一掌,我即仰面倒地。哭泣是必然的,因为对手比我高大许多,力量悬殊显而易见,此刻的弱者发出的哭声正是对方所期待的,胜利者往往大多这样,他们希望看见对方的失败与狼狈,甚至是凄惨。哭泣也是必须的,首先是用哭声提醒对手,我已经败下阵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扬长而去。其次是用哭声换取别的人群的同情和共情,以避免新的伤害。再是用哭声以招徕外援,家人的,亲属的,或者是正义者的。
在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时,哭声不失为一种武器。
哭泣是真实的,这便有了眼泪。泪水溢出眼眶,遮住了目光,目光里便一切短浅,浅得恍惚,浅得苍茫。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的远去,眼帘上的泪水一部分从眼角分流开去,一部分则回流进眼内自行消散。此刻的眼睛格外清亮,目之所及,天幕高远,湛蓝,一片片云朵相互追逐着,纠缠着,嬉戏着,似乎能看见云朵勃发着的生命活力,那么年轻气盛,那么兴高采烈。
自此后,我便有了观云的气性,且让这种习性追随了我一辈子。
1976年12月,一列闷罐车从省城汉口火车站浓浓的蒸汽里伴随着一声尖厉的呼叫探头出发,一路南下。跨过武汉长江大桥,挥别山丘上的黄鹤楼,驰骋在江南的沃野上。车厢内是刚刚穿上军装的新兵,被包散乱,军容散乱,呼叫散乱,就连他们口中呼出的香烟也散乱。我倚窗而立,寒风从窗口窜入,钻进我的衣领,直扑心胸。窗外是快速闪过的村庄田野道路,偶见放牛娃骑在牛背上,三五成群的农人在地里劳作,一辆手拖在土路上蠕动,一块红头巾在庄稼里闪现。
我习惯性地看向远处的天空,一溜薄云浮在灰色的天空下,似在追逐,又像漫游,无精打采。回想起昨天的自己,念完初中回生产队放牛,整天混迹在牧童堆里,虽然没有忘拿书本,但心里总是莫名地泛起茫然无措。后来参加生产劳动,割麦收稻栽秧打草,夏流黑汗冬冻手脚。那时故乡田野上空的云时厚时薄,时走时停。
春天,我和农人们盼着天上的云常来常往,“春雨贵如油”啊!只有云来了,堆积厚了,才会下雨,雨水会覆盖住无边的旷野。渠水流动时,土地湿润了,水田里有水了,我们会牵着牛,背扛犁耙奔向田野,翻耕,平整,撒下种子,栽下秧苗,并在心里祈盼着丰收。夏天,我们期盼着天上的云能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麦灌浆需要雨水,成熟后需要太阳。稻谷生长期不能缺水,收割时需要太阳。棉花生长时需半干半湿,开花期只要阳光。瓜秧需要水,但不能是明水,它需要的是湿润。万物生长都不能缺少水,水渍却不行。秋天来了,天高气爽,我还是愿意天空中飘浮着几片云,薄如蝉翼则更好,就那样懒散着,随风飘移着,一会儿东南,一会儿西北。这样,我们在田野上的脚步会更匆忙,更轻快,心情也会更轻松。冬天有云也可以,有云时不会马上飘雪。雪是从云的高处飘落下的,就如风过沙漠,吹走表面上的一层,又一层。这样的日子里,猫冬最惬意,不用劳作,随意地翻看着一本闲书,看几行字,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雪,仰望一眼灰朦朦的天空,云也隐去了。
列车南下,远方已见稀疏的灯火,我才见的那片云不知去了何处?
列车南下,弯道处能看见车头如炬的灯光射向夜的远方。
驻守南疆,乡愁却是在春天。1979年2月16日子夜时分,炮火映照夜空,炮声不绝于耳。阵地上的我们依稀看见跃出堑壕的身影,依稀听见刀光剑影的嘶吼。依稀看见忘我赴死的战友,依稀听见流血不止的嘱托。整整一个月,悬在我头顶的那片云巍然不动,如山峰,如绝崖,如钢如铁,如磐如石。前方硝烟四起,后方悬念如潮。“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刚寄出一封家信,又在星月下急书另一封。家书里有胜利的喜讯,有战场的推进,有战斗的简述,有决心的表达。也有牺牲的悲壮,也有战斗的艰难,也有奔赴的准备,也有勉强的安抚。更多的则是“养兵一世用兵一时”的承诺,更多的则是“自卫还击,保卫边疆”的誓言。
但阵地上空的那片云似乎铁了心要与我们共进退,与我们日夜坚守着。偶尔心底浮现出一个心愿,多希望这片云能飘飞到故乡的天空,向在村口树下守望的父母报一声平安。
直到队伍班师回国,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时节,我关注的那片云才开始舞蹈着跳跃着欢快地离去。
那年我去海南岛公干,抽空去“天涯”“海角”游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天涯海角的实景。离儿时在风景画上看见它已是三十年之后。这其间我已成家有业,中年人的压力,事业上的起落,情感上的复杂,加之父母的衰老,亲友的离合,似已身心俱疲,离那个雄心勃勃怀揣梦想的自己愈来愈远。
次日登机离开海南,当飞机跃升至万米高空时,那颗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太阳正冉冉升起,而此时我却异常地平静。日升日落,月现月没,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规律在运行着,人类所有对此的感受均与它们无关。那曾经让我浮想联翩的云朵此刻正在我身下,它们无根无本,漂忽不停,只在于从地表山川河流腾升蒸发的水气流动。
在万米高空俯瞰,大地不过是些板块的分合流离,房屋,道路,城市,乡村,只是人们栖息生活的必需,实无太多意义。“天涯”不是天涯,它的远方还有更多的天涯。“海角”不是海角,它的远方还有更多的海角。
机翼下的云一片片,一丝丝,一朵朵。虽无生硬却显呆板,虽有厚薄却无色彩,虽有飘移却是迟缓,虽在高处不再神密。
花甲之后,我仍热衷于观云。面对朝霞,看那东方的满天云彩,如万物蓬勃,万马奔腾。每一片云都沐浴着阳光,流光四溢。让我怀念起自己在南疆戍边的日子,海边沙滩,印烙过青春的脚印。椰风海润,我们曾汗流浃背。海上升明月,我们曾掮枪哨位。大海让我们胸怀天下,海浪让我们勇往直前。仰望天空的正午云彩,一层层叠加,一片片奔流,一朵朵争先后。让我回想起自己的拼搏中年,废寝忘食于抄抄写写,从家乡的田野上一步步走来,个中甘苦足以品味。最是忘情于晚霞,一层层静谧,一片片温馨,一朵朵泰然,欢送着夕阳西下。这落日余辉,如柴禾之余热,如蜡烛之余光,坦坦荡荡,无怨无悔。
如果所谓“人生如戏,戏即人生”。那么,“人生如云,云即人生”,亦是对生活的另一种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