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已许多年了。老人家西去天堂那年我才12岁,如今我也一甲又五,但从未忘记外婆,她曾对我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一言一行幌如昨日。对她总是无回应的无言泪千行的思念,让人顿觉她已去久远。
外婆在我的印象里,总是那样的沉默无语,不苟言笑,让儿时的我难于亲近。长大后方知是那风雨如磐的日子让外婆难以走出生活的阴影。
今年的中秋节,全家团圆。饭桌上从外地赶来团聚的二弟提到外婆的老亲,让母亲顿时眼圈一红隐忍凄泪。
餐后闲坐,屋外夜色晦暗,秋风瑟瑟,这是一个少有的没有明月的中秋之夜。我们兄弟姊妹围坐在母亲身旁,听她第一次讲起外婆人生遭遇:
说外婆的往事还得从她父母叙起。1920年春节伊始,寒风凛冽,绵绵细雨夹杂着雪末纷纷扬扬,阴冷潮湿。她体质原本就差的父亲,又逢极端气候的影响患上流感。因家境贫寒,没能及时治疗一拖再拖病情转为伤寒。
那时,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本来就缺医少药,哪能寻医问诊,只有用民间土方应付。当时的医术对伤寒病本就束手无策,平民更是苦不堪言。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人寰。当时我外婆才十岁出头,在她的记忆中她父亲去世下葬没有棺木,是用两床芦席裹着入土为安。
外婆父亲过世后,对于本身脆弱的家庭不堪一击。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庭就像房子没有顶梁柱一样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母女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让外婆的母亲心生悲凉,加上丈夫去世的悲痛,如同大山压得喘不过气,她想一死了之。但看到自己的女儿还年少不能自食其力,又打消了终结生命的念头。为了生计外婆的母亲白天帮人家做长工,晚上打短工来攒钱还治病欠下的债。谁想到一年忙到头除了糊口还是前吃后空,债务不仅没还上反而变本加利,如雪球越滚越大。
外婆十六岁那年,她母亲劳累过度,加之债务压得她心力憔悴,在心理负担和经济压力下度日如年。因“百日咳”久日不愈,后染上“肺结核”,于1926年冬天也随夫而去。忍心地撇下孤苦伶仃的外婆。面对那个贪婪自私的伪政府,为了自己的权和利于人民水深火热不顾,过着“朱门酒肉臭”的腐杇生活,不管“路有冻死骨”的黎民百姓。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常泪水洗面。只身一人如何在这个黑暗的乱世生存下去。从此在她心里蒙上阴霾。
我母亲说到此,声音沙哑,泪水早已湿润了眼睛。我们屏住着呼吸,整个大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对外婆既痛心又敬畏。敬畏这位外弱内强、外柔内刚的女性。
难怪外婆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总是沉默寡言;难怪母亲几十年来我们不问她也不说。是啊!谁愿回忆辛酸的过往、苦难的过去。心里的痛、身体的伤将挥之不去!她只有用无声与沉默来痛击这个世道的不公、不平。
正置少女的外婆忍受常人难以承受失去父母双亲的切肤之痛,孤苦地徘徊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无依无靠去向何处?求生只有乞讨或是投靠叔父。她哪里知道,叔父家境也是捉襟见肘,那能顾得上她。求死她想到了悬梁自尽与顺江而流。就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走投无路的关键时刻,是家境稍好的同宗伯伯收留了她。外婆到伯父家后,本来生活拮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她为了不拖累伯父当“拖油瓶”,主动担起洗衣、做饭、割猪草、打扫卫生等力所能及的事。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日子那是长久之计。时隔不久,伯父作主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她订下终身。
能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当然是外婆梦寐以求的愿望。苦水里泡大的外婆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求温饱,有个人照顾,相濡以沫过日子就心满意足。1929年外婆出嫁后总算得偿所愿,居有定所,吃喝不愁,日子过得还算殷实。这称心如意的婚姻给外婆多少带来些许的慰籍与幸福,苦涩的感觉也慢慢淡化。
生活本来就是此起彼伏、跌跌撞撞。外婆婚后几年中生得一儿一女都先后夭折。头胎儿子是脐疯病身亡。由于那时的医术、医疗、医药条件十分贫乏,妇女生小孩只能靠民间接生婆助产,因剪脐带的剪刀消毒不严导致脐带发炎引起败血症身亡。女儿抚养到两岁多时因体质差、免疫力下降死于瘟疫。
外婆的不幸一波三折、劫难不断。在她人生的字典里根本就找不到“幸福”、“快乐”等词汇;命运中的“吉祥”、“顺意”离她遥不可及;相夫教子对她太奢侈了。厄运一步步把她逼向绝望的边缘。
如果说外婆结婚仅限于为了解决温饱的话,那婚姻的意义就是空有其名。传宗接代才是归根结底。但她对婚姻、家庭并没有心灰意冷。坚信寒冬的到来,意味着春天不会遥远。
本以为外婆不会再有生育了,因为前两次生育后的变故使她产生了心理阴影和生理上的紊乱。她忧心忡忡,心如死灰。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1939年上帝佑护外婆身怀有孕,经过漫长的十月怀胎喜添女婴,这个女婴就是我母亲。我母亲的到来,给家庭平添了许多的喜庆与祥和。高兴之余外公择良辰吉日摆上喜酒,宴请左邻右舍乡亲,感恩上苍有眼让外公后继有人。
可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我母亲一岁时,外公还没尽享女儿给他带来的天伦之乐,因病与世长辞于1940年,才32岁。
其实,外公的病因就是嘴上长一个疔疮,无意中用手挤压后开始高烧不退、卧床不起。外婆焦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就是不见好转。还没等弄清是什么病因,就与母女俩天各一方。
人生的不幸与悲痛莫过于中年丧夫、青年丧子、少年丧失父母。外婆一路走来,世间的悲欢与离合,生离与死别,件件都在她身上烙下㾗迹。坎坎都让她承受不起。连接不断的悲剧让她心在滴血。究竟是命运的不公还是世态的残酷、是乱世的强加还是前世的续罪?
外婆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就像坐在“过山车”上虚无飘缈,提心吊胆地活着。她支撑着神情恍惚的身驱,料理完后事重新回到现实中。
外婆与我母亲两代人都是单传,稀罕的就是人。一次次的受挫不仅没有压垮外婆,反而使她更加坚强、勇敢、智慧。她清晰可见眼前一条通往希望之路,就是把女儿抚养成人,将生命的“香火”传递下去。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默默地祈福平安,静静地企盼女儿健康长大。
85岁的母亲说到此,已是老泪纵横,我们兄弟姊妹被外婆的遭遇感动得潸然泪下。也为外婆凄凉的过去和坎坷一生鸣冤不平。
虽说外公去世前继承祖业留下一些积蓄。一生勤俭持家的外婆不想座吃山空,想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一片天,拓开一条谋生之路。白天拖着疲惫的身体给地主当牛做马,晚上燃着油灯纺纱纺线换点零钱贴补日用。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饱受生活的艰辛与人间冷暖,走过了漫长而困惑的磋砣岁月。
外婆的经历如冬日旷野的苦菜花,即便寒冬将她的叶茎侵蚀得体无完肤、野火将她燃为灰烬,但她那深深扎在大地的根却蕴藏着旺盛的生命力。把所有的爱无私地奉献了大地。
虽说外婆不识字,但她心知肚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虽说没有能力改变乱世、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但命运可自己把握。她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要想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就得让女儿读书识字。她还没到学龄就开始背诵《三字经》《增广贤文》和唐诗宋词等。先私塾,再学堂。读完十年长学后又开始从师学缝纫,她勤学苦练,心灵手巧,三年学时只用两年就出师。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当家作主。人人有田种、户户有粮分,各尽所能,按劳计酬。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母亲是独女,既有文化,又有手艺,上门说媒的自然不少。经人介绍,于1956年与父亲喜结连理。因对方弟兄多住房少,腾不出婚房。两家商定以上门女婿的身份到外婆家定居。这样既缓解了男方家没有婚房的尴尬,又解决了外婆孤单寂寞之忧,两全其美。
1957年我出生后,家里热闹气氛倍增。外婆满心欢喜视我为掌上明珠。由于外婆的人生一直都不顺畅,就为我取名“百顺”,寓意是“百事顺利”。按上门女婿传统习俗,长子应随母姓,这样又怕父亲有失面子。随父姓又担心外婆思想不通。正一筹莫展时,外婆打破僵持,开门见山地说:“姓氏只是一个代号,只要血脉相连,其他的都不重要。”一个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女性,不受传统观念束缚,有如此的新观念、新思想,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这年冬季政府征兵,我父亲在适龄内,理所当然应征。如果父亲去部队,家里只有外婆、母亲和我,所有担子又全落在外婆身上。年过半百的她,迈着“三寸裹脚”,重活累活都来承担。母亲为难之际,外婆一语中的说出了心里话:“保家卫国是大事,有国家才有小家。让他去部队锻炼,家里虽有困难,但办法总比困难多。”父亲去部队后刚有点生机的家庭又陷入冷清。祖孙三代人相依相守,在苦苦思念远方亲人中度日。
我在泪水涟涟中听完母亲的讲述。更勾起我在外婆膝下欢乐时光的记忆:
从我懵懂记事起,父亲远在部队,母亲一直在外做衣服,从此外婆就成了我的“父母”。在儿时的记忆里,我最爱吃的饭是外婆用罐子在灶里煨出来的白米饭,最爱吃的菜是外婆亲手制作脆生生的“泡萝卜”。至今“外婆的味道”都回味犹存。
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来袭,饥荒四伏。外婆生怕我挨饿,总是把家里每天限量的一把大米放在一个装有萝卜丝的白色钵子中间,饭蒸熟后,外婆把中间的白米饭给我,她却吃周围的萝卜丝。几十年过去了,为了记住艰难困苦的岁月,那个白色的钵子珍藏至今。每当我看到它就想起那个特殊的年景,更想起了外婆。
远在部队当兵的父亲得知地方闹饥荒后,日思夜想家中的妻儿老小。思想有些动摇,外婆得知后要母亲回信安抚他安心部队工作。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忍心放弃了部队入党提干的机会,于1963年退伍回家 。
父亲回乡后当了队里的农机员,很少在家落脚吃饭,母亲做缝纫吃百家饭,家里的口粮自给有余,乡亲们羡慕不已。
家里慢慢宽裕起来的外婆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人不能忘记过去,要懂得感恩。”她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只要左邻右舍的乡亲拿着“升子”到家里借米、借食油。菩萨心肠的外婆那怕自已吃不成,从来没让来者空手回去。村里人有病有灾借捐小钱她也从不含糊,总是慷慨解囊。外婆的善举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高尚品德的形成除了与生俱来,也与她当过孤儿、吃过苦、挨过冻、受过饿的经历有关。她深知人在低谷时的无奈和无助。后来听母亲说,外婆借出去的钱不在少数,从来不催促还钱。她总是换位思考,不还钱肯定是为难。有一借户因故身亡,她从不上门讨还,更不追究父债子还,就这样不了了之。
1963年冬月,二弟出生后外婆更是喜上眉梢,虽说从她面部上看不出和颜悦色,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把这种喜悦和爱深深地藏在心底。她每天除了到生产队干活,回到家还要烧火弄饭,喂猪养禽,从来不驻足歇息。
每当看到她坐在手摇式纺纱车前,在暗淡的煤油灯下纺纱时投射在墙壁上变形的人影,看到她总爱穿的两套打了补丁的藏蓝色棉布对襟衣服。心里总是酸酸的。
时间荏苒,光阴似箭。家里随着娃们的欢笑声、哭喊声和追逐打闹声,屋里的人间烟火味愈来愈浓。外婆紧绷的神经也松驰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去世时我们已有四兄妹,幺妹是她去世后第二年出生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事隔不久的1970年3月,外婆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到医院住院检查怀疑是肺癌晚期,而且癌细胞扩散转移。
命运的不公,让外婆没过上几年称心如意的舒坦日子。他一生善良、节俭、勤劳。世间所有的苦,所有的悲,所有的难她一个人尝尽受够。所带来的福报足以让我们子孙后代享用。
外婆临终前没有更多的话语,也没有太多的嘱咐,朴实的几句话让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拉着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恳求地说:“百顺,你是家里老大,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外婆没命看到你们一个个长大成家了。”我连忙点头示意。
她把所有的情,所有的爱毫无保留的给予了我们,给予了这个家;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所有的悲伤连同自己的全部化为一缕青烟直上九天。
外婆听到外孙们跪在她榻前泣不成声,她很慰籍、很安祥、很满足的留下最后两行不舍的泪水。于1970年5月27日上午十时合上双眼,享年刚好六十岁。
时隔53年的今天我写此文是想告慰外婆和先辈们,你们倡导的“低调做人,谨慎做事”的家训和勤俭持家、敢于吃苦的精神财富胜过真金白银,一直激励、鞭策着我们做人做事。您的外孙们没让您失望,都有所见树。重外孙个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外婆还活着,看到您亲手扶植起来的这个大家庭不知有多幸福。目睹这国泰民安、盛世中华不知有多欣慰!
2023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