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香椿芽上市的时节。
香椿芽刚摘下来,骨骼清奇,枝叶翠绿,蓬松,带着股春天阳光的味道,闻起来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看着就令人怜爱,用来炒鸡蛋,味道美极了。
苏轼在一首《浣溪沙》里写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蓼菜是辣味的鼻祖,古代在辣椒出现以前,用来调味的,蓼茸则是蓼菜的嫩芽,蓼茸有多好吃不知道,但料想不如香椿芽,苏轼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南方,大概率没品尝过香椿的美味,如果品尝了,这首词恐怕会改写。
香椿芽好吃,但难以保存,如果想一年到头都能感受到香椿的清香,那就需要腌制,就像西南地区的腊肉,皖南地区的毛豆腐和臭鳜鱼。
腌香椿是一门手艺,并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会,我从小生活在胶东,胶东也有香椿树,但那里的人很少吃香椿,原因大概不会腌制。
上高中时,有一次过年返校,学校食堂还没开,吃的都是自带干粮,刚过完年,家里还有存货,我带了几枝炸好的香椿。
中午吃饭往往都是和几个相好的同学一块吃,他们见了香椿,颇觉得陌生,不知何物,待品尝以后,“友邦惊诧”,顿时哄抢一空。
幸运的是,我们老家成了这门手艺的传承者。
腌香椿的过程并不复杂,但需要耐心,细心,精心,它适用于一切美味的东西。
香椿买回来,要先铺开晾晒,让水分蒸发,然后一层层加盐放置盆内,封好,一夜过后,香椿芽由昂扬舒展变得蔫头耷脑,颜色也由青绿变成黑褐,用手反复揉搓,直到香椿芽变得骨干疏松,叶子蜷曲,枝条柔顺,再放到阴凉处晾干,然后收起来,这便是一年的口粮。
这样的香椿芽,我们家一年要腌个一二十斤,给姐姐一部分,给弟弟一部分,留下的便平日慢慢吃,既可以当咸菜,也能小葱拌豆腐,过年时还能油炸,作为一道年夜饭的大餐。
家乡地处平原,在美食上泛善可陈,有时和父母闲聊天,我会抱怨说,你看人家山区,还有个炒鸡,湖区,还有个炖鱼,草原,还有个烤全羊,咱们老家有啥?
父母讷讷无语,后来想想,这样说对老家也不公平,老家并非没有美食,年三十中午的猪肉炖粉条,烩肉丸子算一样,炸香椿更算一样。
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吃炸香椿的情景。
大概七几年的时候,叔叔要结婚了,家里伐了几棵树,解成板材,请村里木匠来家里打家具。
那时的规矩是中午要管一顿饭。
在农村,木匠是一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业,将一堆圆滚滚的木头变成各种精致的桌椅板凳,箱笼橱柜,付出的不仅仅是体力,更是脑力,非心灵手巧的人不可为,过去有句玩笑话,说“八级钳工”相当于高级职称,换成“八级木工”也合理。
要想家具做得好,必须要将木匠伺候好,加上我们家实在,待客之道几乎是“倾尽所有”。
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一个中午放学回来,听到灶屋里很热闹,奶奶和妈妈在大声说笑,油锅则滋啦作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过去一看,妈妈在炸香椿,奶奶在烧火,旁边泥巴灶台上是蒸好的馒头,馒头雪白雪白,喧腾细腻,冒着丝丝的热气。
那时家里穷,一个人一年只能分几十斤麦子,非到过年根本吃不上净面馒头,平时改善生活也只是白面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擀顿面条,开油锅一年难得一见,像是“哑巴说话,铁树开花”。
奶奶疼孙子,看我进来,笑着递给了我一个馒头,又顺手拿起了一枝刚刚炸好,还有些发烫的香椿,我两眼放光,几乎是急不可耐的接过来,狠狠的咬了一口,一个馒头顿时少了四分之一,再就一口香椿,一股麦子的麦香,香椿的清香,棉籽油的浓香,瞬间在舌唇间炸裂开来,弥漫迎合满足着每一个味蕾,那一刻,仿佛全世界所有的香味尽在口中了。
那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美食。
那时家里只有几棵小小的香椿树,纤细,一人多高,静静地生长在南边院子的一隅,也不见有人栽种,不知何时飘过来几粒种子,钻入土中,蛰伏了一个冬天,第二年破土而出,几年过去,便成了气候。
这样的香椿树,掐尖,也只能腌个一两斤,平时舍不得吃,只用来待客,或者过年时炸一点。
平时吃的是第二茬香椿叶,这时的叶子已经有些老,有些涩,木木的,但依然会有一缕清香。
后来,香椿树长大了,便成了老家与我们联系的纽带。
那几年,每到清明以后,叔叔会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将采摘好的香椿芽一捆一捆扎好,骑行四五十公里来到济南我们的家中,中午,妈妈炒几个菜,留叔叔喝点小酒,听叔叔讲些村里的家长里短,下午,叔叔喝的晕乎乎的,再带上父母给的礼物骑车回去。
再后来,家里生活条件改善了,济南的集市上也有卖香椿的了,便不再让叔叔来回折腾了。
香椿上市,一般是在清明前十几天,妈妈性急,只要一见有卖香椿的,便会催促爸爸去买,但这时的香椿,往往“小荷才露尖尖角”,小小的一把便要几十元,爸爸随和,整天笑眯眯的,妈妈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去了只是看,了解行情,或者买一点尝尝鲜。
等到时价十几元一斤的时候,爸爸便开始大批量采购了,那时的家里,每天方桌上,茶几上,窗台上,都会铺满刚买来的香椿,家里整天弥漫着一股清香,而中午的饭桌上,雷打不动的,肯定有一道香椿炒鸡蛋,爸爸喝着小酒,脸红扑扑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
前年,妈妈去世了,她老人家没赶上香椿上市的时节,我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腌香椿了,没想到,爸爸一人照样去采买,依旧买个几十斤,回来默默地筛检,晾晒,腌制,揉搓,风干,忙前忙后好多天,香椿做好后,依旧给姐姐一些,给弟弟一些,给我们自己留一些,而味道居然和妈妈在的时候一样。
我问爸爸,原来你也会做啊,爸爸说,你小看你老爹了,妈妈活着的时候,大部分的活也都是他干,妈妈只负责放盐和揉搓,我明白了,这就像酒厂里的调酒师和工人,农村里的木匠和小工,一个凭手艺吃饭,一个靠体力谋生,如今调酒师不在了,打杂工逆袭,一人承担了整条流水线。
今年腌香椿,爸爸早就做好了准备,用来放香椿的盖垫有四五个,大大小小的,都一一刷干净,晾晒在阳台。
前几天,香椿集中上市了,爸爸每天五点钟起来,坐最早一班公交车,中间还要倒一次,来到七里铺批发市场,货比三家,然后买个十几斤,回到家筛检,晾晒,放盐,揉搓,第二天再去,重复同一过程,反复好几天。
那几天每天回家,也是看到方桌上,茶几上,窗台上,满坑满谷的香椿,屋子里也是弥漫着浓浓的清香,只是厨房里再也没了母亲那矮小,瘦弱,忙碌的身影。
香椿芽还没腌好,我便迫不及待的拿了几枝回去,早晨起来,自己炒个香椿鸡蛋,细细的品味大自然馈赠的那一种清香,也细细的品味父亲默默地付出,无私的奉献。
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每天吃到八十多岁的父亲亲手腌制的香椿,是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