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间房,如轻风、似微尘,柔柔地浸漫过岁月,带给生活的安然,滋养出事业的青葱,这就是职工宿舍。
那一年,我中师毕业,分到滇南彝山一所村小教书。报到完,校长说有宿舍住,我听了心生欢喜。在那个时代,有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作为一种福利,也为方便工作,很多学校都有职工宿舍,尤其是外乡人。
那是教学楼旁的一栋土木结构小楼,二层,正面木门木墙,其余三面土基。一看满目沧桑,半个世纪以上模样。我的宿舍在一楼入门处。推开门,浓烈的湿气、霉味扑鼻而来。贴满报纸的土基墙,斑驳灰黄,泛着纸本的气味,报纸残破处,露出凸凹的墙体。仔细看,暗淡的光线里,满室蜘蛛网纵横,小蜘蛛在隐隐爬动……
也许看到我的失落,校长微笑中带着歉意:“你凑合着住吧,咱们山区条件差!学校里只有这间房了。还是一个老师腾出的!”我心里一动,泛起暖意,急忙说:“没关系,没关系,都是农村出来的,我习惯!”
下午,我到山街上转了一趟,买回一大包“装裱”用品,便匆忙“装修”起来——铲去旧窗垢,撕下土墙上的旧报纸,掸去屋顶的蜘蛛网。这一折腾,室内灰尘飞舞,呛人鼻孔。待到尘埃落定,我又在四面墙体糊上大白纸,将边角压得严严实实。
这一打整,宿舍由一个简陋的“避难所”变成了明亮整洁的小雅室。校长看见了,不禁赞叹:“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干什么都风风火火,有朝气!”
宿舍简陋,也算有了个家。晨光初露时,我轻启小窗,迎进清爽,嗅着窗台下的木槿香,用心研读教材,设计教案。听到上课铃声,几步迈下小坡,爬上教学楼,带着孩子们遨游文字世界,放飞梦想。月朗星稀了,我轻掩门窗,就一枕柔软,听山风轻吟,安然入梦。
没多久,冬天迫不及待来了。一到早上,江雾漫上山村。核桃树上挂满凌星子。山风拂过脸就像刀削,崎岖的山路变得湿滑难行。赶早上课成了校外师生的一份考验。好多次,看到校外老师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套着水衣,穿着水鞋,匆匆走进校园上课,而我不慌不忙起床,不慌不忙走向教室,想起宿舍的便利,心中温暖如春,无边荡漾。
年终,山村催交水电费的大广播响个不停,可单位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向校长打听。他哈哈一笑:“学校再穷,这点水电费还担负得起。房租也不必了。你们大老远来支教,不容易!花点心思教好这些孩子,就是最好的水电费!”听了他的话,我心头涌动着教好书的热情。
有房可居,人心可爱。因此,山村偏僻遥远、物质生活匮乏,但我没有一点失落感,干工作劲头十足,第一年就被评为乡“优秀教师”。
2
四年后,我回到家乡工作。家乡是市内著名的坝子,四面青山环拱,中间一马平川,田野肥沃,流水淙淙,颇有几分“高原水乡”的韵味。学校在坝子北头,是一所镇属附中,教师也有职工宿舍。
那是一所小四合院,瓦屋面、砖木墙。入口一排平房,里头三面各有三间小平房。我被安排住在最里一间。与山区那间宿舍相比,这间宿舍稍大,朴素而幽雅,很逗人喜欢。
住进小院,是一种大家庭的感觉。屋挨屋,门对门,大家出出进进,门帘唰唰不绝于耳。小院里,香椿树芽儿吐着火焰,高齐屋檐的夹竹桃四季吐着红黄的花儿,几棵万年青树不急不徐伸展出青葱,几架鸡笼隐藏在角落深处。夏天时,小院浓荫覆盖一片清凉;冬天时,寒风仅会带过一阵凉意。大家忘了严寒和酷热的感觉。
周一到周五,小院内静悄悄的,老师或在专心备课备教,或在静静地忙着家务,于无声处演绎着平凡日常的静美。而在小院外,教室里,或学生书声琅琅,或教师抑扬顿挫地讲课;操场上,一边广播操的口令铿锵有力,一边是学生们在篮球争霸赛。一静一动,相映成趣。
那时,镇里中小学推广“异步教学法”,小院里的教师们热情高涨,有时“走出去”听课观摩,有时闭门自修理论,有时在小院里交流研讨,然后在课堂上大胆运用,收到了很好的教学效果。因此每年统考,学校都是镇里第一名,校长脸上也时常挂满笑容,称赞道:“咱们的地名叫‘龙潭’,大家干出这么好的成绩,堪为地方教育的‘龙首’!”
当然,老师们也会享受生活。周末的日子,好客的老马从室里拎出一块牛干巴,在檐下拉开大嗓门:“打平伙的来啦!”声未落,小许捉起圈养鸡,老李抱出一捆蔬菜,老毕提来一瓶枸杞冰糖泡酒,便热热闹闹操办起来。
傍晚时分,小院里摆开八仙桌,与小石桌连在一起。接着,端肉的,抬菜的,倒酒的,人人动手。之后,欢笑声里,领导和职工们挤在一起,筷子挥动,酒杯相碰,说着教学趣事、乡村见闻、家长里短。不知不觉,月上柳梢头,舌根微微麻,才摇摇晃晃钻进宿舍。
3
十年后,我考调到城区一所重点中学。新单位是园林式学校。校内小湖清碧,垂柳依依,白鹭起落。“品”字形建筑群高大挺拔,错落有致。高楼间,花木四季常绿,次第花开。小松鼠、小麻雀随处可见。而三幢教师宿舍,外面红瓦白墙、绿树掩映、鸟声啾啾;里头一厅二室,装修华美。这是学校招引人才的“小康房”。可惜的是,我调入晚,没享受到住房福利,在五里外的城郊租房住。
第一次过起走教日子,生活节奏陡然加快:每天大清早,骑着摩托赶往学校带早操;深更半夜,又匆匆往驻地赶。节假日压缩又压缩,平日里加班又加班。在学校接受“普九”验收的那些天,白天上课,晚上加班,人忙得就像陀螺转。每晚走出办公室,夜阑人静、月明星疏,没住校的我们归心似箭,手慌脚乱,而住校同事谈笑风生,举步从容。想起那些住校的日子,我多么希望在校内有间宿舍啊!
一个多月后,幸运又一次降临。人事调整,学校空出了6间宿舍,我也分到一间,心又找回了安然。生活方便,没了后顾之忧,对于落后生,我也拿出教不会不罢休的执着。每天放学后,或疏导思想,或辅导作业,或督促背诵,常常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心血付出,一路花开。所带班级纪律、学风大有改观,考试成绩也芝麻开花节节高。
然而,一年复一年,年纪渐大,颈腰椎病、神经衰弱、低血压、失眠症纷纷到来,工作渐感吃力。一间宿舍,悄然化解着我的疲惫和劳累:在办公室累了,走到宿舍休息一会;身体有病时,回宿舍喝一碗中药汤;开会过长时,一进门,电饭煲、电炖锅的饭菜热乎乎;夜间加班时,也不用担心一路奔波……
记得小城首次出现新冠时,政府实行局部管制。事发突然,准备仓促,虽然后勤费心费力,但员工生活困难迭出。那十多天,校外同事要么住在办公室里,要么往同事的宿舍里挤。我的宿舍也涌来几个同事,大家吃一桌饭,挤一张床,拉地铺睡。个个弄得面色憔悴,内心烦躁。说到单位宿舍福利,都对我羡慕不已:“还是你好,有一间宿舍,工作生活方便多了!”
时光荏苒,沧桑远去。现在,我积蓄了力量,在单位不远处买了一套叠加别墅,新房三层,二厅六室。顶楼上,书房、茶室、花园、菜地和露台一应俱全。工作之余,我在书房里尽情读书写作,妻子在露台上悠然种花弄菜。想起那些住过的宿舍,心里溢满感恩和温暖:它们是我从教路上的庇护,也是我当下幸福的铺垫;它们承载了一个普通教师的人生苦乐,也见证了中国新时代基础教育的日趋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