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开始痒，就说明伤快好了。
阿青的脖子近两天一直有些不适，但又不敢去挠。所以心情一直郁郁的，像亲手挂在墙上的海报被肮脏的蜘蛛网糊住，有时恨不得将整面墙推倒。当然，他是绝不可能去砍自己脖子。阿青一边收拾沙发上乱成一团的垫子和靠枕，一边思索着今晚回家的安排。他越想越烦，脖子右边也越发痒得厉害。
午后的斜阳随着他拉开的窗帘而照在皱起的眉头上，空气中的尘埃与收拾沙发时残留的细碎棉丝在光柱里纷飞。他现在的生活就像这空中的碎屑，一团糟。好不容易将客厅收拾完，又转到洗手间，发现衣服还没有洗，女友昨晚追剧追到凌晨三点半，又拉着他出去吃了个宵夜。然后回来好久才睡着，直到现在还没有醒的意思。阿青只好一个人慢点收拾，把洗手间收拾完了才启动洗衣机。
刚启动洗衣机不久，女友就开始犯起床气，将抱枕一顿乱捶。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五个抱枕了。阿青在客厅打扫，起初连吸尘器都没用，听见女友的抱怨之后才换上吸尘器。阿青一边打扫一边回想着是什么时候和女友在一起的，但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是大学就认识了，但究竟是什么时候正式相处的，这点他确实记不起了。他印象中的女友，脾气应该比现在要稍好那么一丁点。如此一来，阿青开始头疼，他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头，下意识地用手将痒了一下的脖子也碰到了。他开始后悔，之前医生交代过不能随便碰的。他没有了打扫客厅的心情，将吸尘器搁在墙角，兀自一人站在阳台抽烟。如果这一幕被拍进电影，阿青真还颇有些惆怅天涯人的萧索。只可惜，阿青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角。从前家里的主角是父亲，现在家里的主角是母亲和还未过门的女友。
女友进到客厅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他抽烟，随后就问他为什么不准备午饭。阿青不知道怎么回答，走过去说了一句“今晚回家去吃”。然后女友就生气了。阿青从她身边离开，走到门口准备换鞋，女友突然改口说不想吃了。从这里回家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家里的晚餐一般都是在六点半，现在出发未免早了些。阿青径直去书房消磨一下时间，顺便在房间给女友拿了零食。女友喜欢吃肉脯，所以家里一般都有备着。
阿青晾好衣服后，女友差不多也收拾停当。他没有什么要带的，钥匙和钱包就够了。
他们并肩走到停车场，其间说了三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阿青的脾气从来都不算差，而且他们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阿青启动车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无法抗拒的对着车内后视镜看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开车很稳，从来没有出现过事故。不仅是开车，工作也是这样。虽谈不上万事如意，但也是顺顺利利。许是没有任何波澜的生活让他变得怯弱了。
女友连上蓝牙开始放歌，等到车上高速后，女友开始涂指甲油消磨时间。以前他闻到指甲油的味道一准将车开到护栏上。这么多年下来，阿青已经习惯了。
“人都是慢慢改变的，如果不能接受改变，就只能忍受被人轻视的眼光。”阿青一直跟着女友的习惯改变，至于为什么这样，阿青一直很难接受，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女友的家境比自己好。
阿青自动过滤指甲油的味道。眼睛直视前方，只是有些心不在焉。阿青极力的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但还是拗不过自己那落后女友一个世纪的旧思想。
“你说，我妈会不会生气?”阿青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友。女友正在涂最后一个指甲，暂时没空理他，便轻声说了句“等等”。阿青问完之后感觉脖子如针扎一般的疼了一下，他知道这只是他意识过盛。
“生什么气。”女友将指甲油放进包包，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以前她总是会问阿青好不好看，但他的回答始终如一。女友也就放弃了。
阿青见她没反应过来，便一时语塞了。再继续这个话题无疑就是找骂。阿青至今也无法理解，他们两个有那么多主观上的相悖，为什么还能一起相处这么久。想到这里，阿青忍不住有些想笑。他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你傻笑什么?”女友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就是取了一颗痣嘛，至于吗?”女友说完这句话车内就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阿青如果不开口的话，除了歌切到他们都讨厌的那一首，这一路上便不可能再有言语上的交流。
果不其然，一直到下高速，他们都没有说上一句话。下高速之后，女友倒是安慰了一句。但在阿青的思维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句话是渗进了骨子里的。而且他脖子上的那颗痣颇有故事，这颗痣是遗传母亲来的。何况母亲自小就拿这个打趣父亲，所以他现在有些难以言传的愧疚。
女友在车开到镇上的时候扯了一下阿青的衣袖，示意他将车靠边停一下。女友下车买了一大袋水果，阿青心里只惦记着脖子上的痣，并没有看到女友多受这十里八乡亲朋近邻的欢迎。
车开到离家还有三百米的石头路上，不知是因为颠簸还是所谓的近乡情怯而使脖子取痣的地方痒得异常难受。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强忍住了。
转过一个九十度的急弯便能看见慢慢沉下去的夕阳，取而代之的是家中升起的寥寥炊烟。阿青额头上隐约有细密的汗珠，女友则怀带着满心的欢喜。虽然女友家境殷实，但饭菜却远不及阿青母亲每次为他们准备的丰盛可口。
母亲大抵是听到了引擎的声音，还没等他们下车就早早地开门迎接。顺手将沾有油垢的围裙从腰间解下放在一边。
阿青在车上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下了车，不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尽管自己心存愧疚，也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阿青只在心里祈祷母亲能稳定情绪。女友在车上对着妆镜检查了好一会儿才下车。女友买的东西，阿青觉得没必要搭手，倒是母亲加快步子给接了过来。
阿青跟在正谈笑着的两人后面穿过回廊走进客厅。因为是乡下，所以这屋子对父母亲两人而言有些过于宽敞。加之阿青的父亲近年来腿脚有些不便，这一来二去的就更显多余了。如果不是阿青从北京调回省内，这房子估计有一半早就变成老鼠窝了。
从外面走进客厅，阿青一个人在后面想了很多很多，那颗痣的事当然也在内。但等他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那一刻，感觉人一下子就变得迟钝起来。阿青对父亲笑了一下，但也只笑了一下。从弟弟出意外到父亲一蹶不振之后的今天，他们之间一直没有太多的话语。有些时候，冷战久了，那些情分就淡得跟水一样，彼此都不在意。阿青和父亲就是这样，两人唯一的联系现在只有母亲。假使母亲不在身旁，阿青出去都不知道怎么打招呼，而父亲也不知道怎么送他。阿青还记得很久以前，他每一次的远行，都有父母亲和弟弟送行，现在不同了，父亲因为弟弟的事情一蹶不振之后，所有从前不知疲倦积累的伤痛跟着一下全来了。父亲没有了心的支柱，很容易就垮了。而阿青从中也明白了一些东西，只是不愿明说罢了。
女友比阿青随意，进门看见父亲就叫叔叔，和称呼阿姨时同等亲切。即便是父亲那长年化不开的冷峻，也总会挤出一丝笑意。母亲让女友直接落座，唤阿青去厨房上菜。阿青跟在母亲后面，难免有些颓丧。
“吵架了?”母亲不用眼睛看就知道他有心事。阿青没办法回答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母亲指挥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女友中途从客厅出来，将阿青唤了出去。很显然，女友也不是很擅长应付这样一位父亲。
阿青退出厨房，从厨房到客厅的路上脖子痒得厉害。他想用手去挠，但又怕感染，毕竟是那么敏感的地方。以前父亲还抽烟，现在差不多也到了不得不戒烟的地步。阿青坐在父亲对面，两人的心里都很复杂。那一段创伤，是很难用短暂的独处去化解的。他们在彼此心里都狠狠地划了一刀，那是何等不留情面的一刀，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还残留着痛楚。
阿青从口袋里掏出烟，父亲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神总觉得有些可怜。父亲干涩的嘴角微微张合了一瞬，不知是嘴角不适还是想说什么。
“最近，身体还好吧。”阿青用自己都很难听到的声音问道。其实这只是他心中所想，不自觉的就吐露出来。如果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宁愿自己没有说出口。
“还好，就是腰有些疼。”父亲将眼神移向餐桌，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已没有了作为父亲的威严，反而像个孩子一样的稚嫩。
阿青听了，但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大多数情况不同的是，他们并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难受。许久的沉默之后，阿青将烟摁在地上揿灭，随手扔出了大门。不巧的是，烟蒂正好飞到了女友的长裙上。
母亲的脸瞬间一黑，阿青赶忙低下头，看着水泥地面揿灭烟蒂时留下的痕迹。心里很不是滋味。万幸的是这一幕不是发生在他们独处的时候，不然都不知道家会被抄成啥样。
“吃饭吧。”母亲不温不火地说道。
女友不论是在阿青家还是在自己家，从来都很随意。而阿青除了两人独处时，其它时候都相当拘束。父亲拄着拐杖移向餐桌，阿青想上去搀一把，但等他起身的时候，父亲差不多已经落座了。
像这样和父亲缓和关系的机会，在这个家里不知上演过多少次。只是阿青一次也没有抓住。真的是他错过了吗?还是他从心底表示抗拒!
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坐在阿青右边。他一定也看见了那颗被取的痣吧。阿青忍不住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脖子。
“阿青和他老爸一样，都是死脑筋，不懂变通。”母亲看了阿青一眼，转过头对女友这样说道。顺便给女友夹菜。
阿青愣了一秒钟，心跳加速了好久。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眼中的一丝光芒。阿青知道母亲的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母亲的期望。
所有人都吃完后，阿青帮着母亲收拾，女友进了房间看电视，父亲则端着茶杯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看四角天空里的星星。门前的大槐树随风招摇，好一和和美美的家庭，只是多了些不该有的裂缝。
阿青洗碗的时候，母亲一边收拾灶台一边碎碎念道：“阿青啊，小晴是个好女孩，我和你爸年纪大了，这个家终究还是你们的。人家家里条件好，什么事你都得将就着人家来……”
“我知道。”阿青将洗好的碗筷递给母亲。
“还有就是上次你爸的药费，我和你爸商量着，等你们结婚的时候还你，省得到时候……”
“那有什么好还的。”阿青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和母亲谈论关于钱的问题。“把我养这么大，白养了?”
“话不是这么说，一码归一码，人家那边有父母看着呢。我们虽然拮据了点，但不给终究说不过去。但真要给，又……”
阿青叹了口气，明显有些不悦。
“我知道你是好心，我和你爸还有钱。”
“有钱就存着啊。”
“阿青!”母亲的语气重了几分，说到底还是有几分家长的威严。
阿青三下两下就把碗洗完了，然后开始清理洗碗池。
“其实痣取了也挺好看的，人家是大户人家，眼光是和我们乡下人不一样。”
“好看好看，什么都好看。有钱人家养的猪都比自家的好看。”阿青抱怨了一句，但感觉不出恶意。
“有钱人不养猪，养阿猫阿狗。”
“对对对，我们家的包子全宇宙最丑。”阿青望了一眼门口的大花猫讪笑了一声。以前母亲拧这只猫回来的时候一个劲地夸它，现在可好了。
“那不一样。”母亲是地道的农村人，不会和阿青斗嘴。
父爱如山，爱可能只是不太会说出来。
吃完饭收拾停当差不多就要回去了，走的时候母亲和女友又是一番客套。父亲因为腿脚不便就坐在门口，略显失落的望着星空。一只蚊子落在父亲的脖子上，吸了好久的血父亲才反应过来。挠了好几下还是止不住的痒，便回房间拿药。无意间瞥见了阿青吃饭前落在板凳上的钥匙。
父亲迟疑了一秒钟，拿起钥匙拄着拐杖沿回廊向外面走去。
他走得很缓慢，但又很急，腰疼让他满额头汗珠。阿青心中裂开的刀口却如阳光温暖过后，欢喜着痒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