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喧嚣是化了妆的宁静，如此悦心怡神。
清晨，一只燕子飞入，发出阵阵脆亮、欢愉之鸣，唱醒了酣睡着的小院。
几缕晨光穿过窗帘缝隙投入屋内，静静地洒在床头，明亮而温暖。蝉鸣虫咝于草木之间，响而不噪，不绝于耳。夜雨将泥土淋得湿腥，混杂着庄稼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就连远处飘来的猪圈、鸡窝的气味，都能从中呼吸出乡村生活的本真，给人一份置身原乡的踏实。
没有了汽车、轻轨的轰鸣，没有了歌舞、杯酒的喧嚣，没有了疲惫而归的沉重脚步，没有了辗转反侧的长吁短叹。身边的一切都静了，淡了，远了。这心定身轻的感觉，正是我和几位老友来此山居所要寻找的。
这几年大家相继退休，身体忽焉而静，可那颗燥动的心却静不下来，有些不习惯静，有些不情愿静。不再被需要的无用感迷失了脚下的路，使人茫然不知所往。眼看着余生正成为垃圾时间的末日感，更把人的心掏得空空荡荡。
想到“心远地自偏”的旷达与自若，便结庐京郊，山居寻静，在密云水库一畔觅得一处小院，依山而住，临水而居，颇感一份山水无心的安逸与闲在，像是服用了一副慰藉心灵的妙药，心随之静了下来。
小院很小，装修简单，但干净清洁，功能齐全，起居甚感舒适。位居半坡，背山向林，置身其中颇感恬静无扰，怡然自得，有一种归去来兮的亲切与安然。只不知，比起靖节先生归乡所居“容膝”之小院差距有多大?无论怎样，眼前这座小院，毕竟让我们感受到了容膝即能容心的“易安”。
门前有条短而窄的小路，向外延展为三条小径，一条通往房东的菜地，种着大葱、黄瓜、西红柿、豆角、青椒，真正的绿色、原生态，现摘现食，味道比市场售卖的时蔬美得远了。另一条通往后山，可攀至水库，领略北京人饮水之源的浩渺。赶上开鱼期，能买到刚打捞上来的水库鱼，多是十公斤左右的鲤鱼、胖头，拎起来齐腰高，硕大、鲜活、肥美，垮炖最佳，悦口悦心。还有一条通往村口，那里遍布着各种名目的“农家乐”，是整个村子最聚人气的地方。京城里的人们争驰于四通八达的大道，山居的我们则悠哉于这三条幽深的小径。
几声鸣叫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凌晨飞入院中叫醒我们的那只燕子。这是一只雌燕，正立在堂屋门前屋檐下的照明灯管上，不停摆动着她的小脑袋，旁若无人地，尽情地、欢快地鸣叫着。看那样子，似乎对我们这几个退休老头有一份天然的亲近，压根没把我们当作外人。
我们便也像对待家人那样，任她随性，不去打扰，各自开启了晨起的“程序”。田义兄的八段锦已练得十分娴熟、标准，一遍下来即微汗熏身，露出满脸的快然。三木兄手捧一本经济学著作，闲庭信步兼品读深思，一心二用，令人佩服。昊君兄一边围院慢跑，一边观赏着景色，若有所思，应是又在酝酿诗情。我则一边喝着早茶，一边背诵着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早饭后，大家围坐伞下，消闲茶叙，话题离不开吃什么食物养生，练什么运动强体，看什么书籍悦目赏心。
那只雌燕从我们头顶飞去飞来，不停衔来一些泥草，先置于堂屋门前的照明灯上，后用唾液将泥草混合，就近粘在屋檐墙上，开启了筑巢工程。
“堂前燕!”几人不约而同惊叫起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燕子也在这时鸣叫起来，声音脆亮而愉悦，像是在欢呼“找到栖息之地啦!可以安家啦!”看来，她是打定主意随着我们入住小院了，这让我们欣喜不已。
燕子肯来筑巢，说明她认可了我们的善良，喜欢上了小院的寻常。
寻常，不正是我们来此寻觅的生活吗?几十年前，我们就是从寻常小院走出去的，为的是摆脱寻常。几十年后，我们又走进寻常小院，为的是回归寻常。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能够把寻常生活当作余生的追求，除了日近黄昏的无奈，更多的是人识天命的自知与自觉。
终于，一只雄燕寻声而来，凑近雌燕并肩而落，亲昵招呼。
“有自己的巢，就不愁没人追呀!”我们几人举茶相庆，为雌燕欢喜。
片刻，雄燕展翅盘旋，四处端详着小院，反复考察我们几个闲坐的老头后，毅然远去。雌燕连忙呼唤，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也越来越凶。
一位老兄安慰道：“没事，雄燕肯定得回来。听!雌燕这口气多么强硬，不容商量，跟我老婆吼我的口气一模一样：过来!过来!别那儿享清闲!把巢盖起来!”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安坐等候。
果然，那雄燕不一会儿就被唤了回来，急忙飞近雌燕，并肩而落，再三示好。未几，雄燕回头看看我们，立即盘旋于我们头顶，又一次仔细地考察着我们，时而飞来，时而飞去，似乎对我们有所不满，可又舍不得那娇美的雌燕。一番纠结过后，还是振翅远飞，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内疚地望向雌燕。我们不怪那雄燕，因为我们自己似乎也对自己有所不满，究竟为什么不满，一时明白，一时又说不太清楚。
晨光散去、骄阳渐高之时，房东和饭嫂敲门入院，两位真正意义的寻常百姓站在了我们面前。
房东是位大哥，身材短粗，光头，大肚皮，一看就不像下地干农活的。他每年出租几处院落，收入不菲，日子过得比城里人还滋润，早已不屑与庄稼为伍了。
饭嫂是位大姐，矮小消瘦，弯腰驼背，可身体十分硬朗，啥毛病没有。家里也有院落和果园出租，只种些蔬菜自给自足。孩子们在京城工作生活，老俩口衣食无忧，消闲度日。听说有城里人寻雇饭嫂，便来找个乐儿、散散心，根本不图那几个工钱儿。
房东和饭嫂两人皮肤都是黝黑、粗糙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灿烂、自足的笑容。看着他们由衷的、由心底里捧出的笑容，不禁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话：“这世上什么人最幸福?衣食无忧的寻常百姓!”
没想到，这两位寻常百姓最关心的，并不是我们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收益，而是我们这几个“北京人”的级别。
“我瞅老几位这派头，估计能到了科级吧?”
饭嫂颇有些仰慕地看看我们，一边洗菜，一边对房东嘀咕。
房东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咱那镇长还科级呢。”说着瞟一眼我们，“要我说呀，这几位一准都是大官，兴许能到了局级。”
“那么大的官呀?”饭嫂瞠目。
在他们眼里，局级是老大的官了，却不知，在京城甩手扔出十个钢镚，能砸着十一个局级干部。
在城里，我们是寻常百姓，可到了村里，人家则把我们看作是“旧时王谢”。王谢不成，寻常不就，或许正是我们茫然不知所往之尴尬所在吧。
我们与两位寻常百姓相互审视着，我们向往着他们的山水园池之乐，他们却羡慕着我们的穿靴戴帽之身。
午饭是饭嫂大姐拿手的炸酱面。面劲道爽滑，酱鲜香微辣，再拌入三五味菜码，惹得我们几个北方人垂涎欲滴。炸酱面一出场，欢声笑语的餐桌当即静默，只听得到呼呼啦啦的吸吮声和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直到一只只空荡见底的海碗嘭嘭落桌。咽下最后一口面，端起一碗晾好的面汤，咕嘟咕嘟喝上几大口。拍着肚皮在院里闲走闲聊，走到没了饱腹感，才各回各屋。
不一会儿，小院里便响起阵阵甜睡的鼾声。“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朱自清先生说得极是。
午睡醒来，捧一杯昊君兄现煮的咖啡，慵懒于伞下，浅酌啜饮，畅叙幽情，快然无以复加。
咖啡喝得久了，方知喝咖啡的终极情趣其实不在舌尖，而在心境。怎一个闲字了得，咖啡真正让人上瘾、让人欲罢不能的，是它带给饮者的那个“闲”字。好闲、讨闲、乐闲，原是人之本性。无事此静坐，一个“闲”字，意味着放松，意味着自在，意味着舒适。喝咖啡时那种轻松感、自在感、满足感，才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根本念想。
世间的美好是不分国别和民族的，寻常的中国乡村与时尚的泊来饮品竟也能如此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斜阳高挂，细风温煦，正是每日观赏密云水库的最佳时段，于是相与登览，又一次眺望着这片熟悉的水域。
密云水库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它的浩渺，而是它的平静。一望无垠的秀水，荡漾着轻柔的涟漪，默默地消耗着自己，滋润着2000多万居民的日子。它不曾入过名篇佳作，也没有专门为它传唱的经典歌曲，来此观赏它的游客亦是零零散散。
晚饭，大姐熬了一锅玉米碴子粥，每人一张素馅儿饼，就着现摘现拌的小青菜，清淡却不寡味，吃得实在是舒坦。“真味只是淡”，果真如此!
饭后闲步院中，消食小憩。仰望夜空，星月皎洁，繁星满天，胸中豁然，心平气和。超然随性的一天，处的是合得来的人，聊的是投机的话，吃的是可口的饭，睡的是又沉又长的觉，更有何求?甘心老是乡!
夜色渐沉，便点亮了两个照明灯。抬头再看，天空一片漆黑，不见了星月。误以为阴天了，要下雨。关灯才知，是那两束灯光迷惑了视线，遮住了天空，隐去了星月，就像人在舞台上面对聚光灯，照亮了眼前，却看不远，也看不真。
手机忽响，几条微信纷至。某某某飞黄腾达了，某某某一夜暴富了，某某某获奖扬名了……
“他们能行，我怎就不能?”入夜，微信里那些事仍在脑海里翻腾，搅乱了那颗正趋寻常宁静的心，重又撩起了那颗原本浮燥多欲的心。
人生成长，谁不曾经历初见月的欣喜，谁又不曾沐浴月照人的光泽。如今，人没有了初见月时的激情，月也没有了初照人时的眷顾。常常禁不住计较平生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攀王比张，嫉刘妒赵，无非又是悔己力所不及，叹己智所不能，只落得个辗转难眠罢了。唉，惟仕宦名利溺人为至深啊!
离开小院时，大家围聚堂前，盯着雌燕一泥一草的筑巢工程，嘱咐房东大哥细心照看，切勿打扰，希望下次来时，能享受到“堂前有燕”的诗情画意。
山居归来，城里的生活变得乏味难耐，高楼大厦，车马喧嚣，人头攒动，晃得眼晕心烦，无以排遣，更恋山居的幽静与闲在。
正当我烦忧不解，昊君兄发来一首五言新作：“山居方几日，余味享三周。最忆堂前燕，归来不解愁。”老友之间，果然心有灵犀。
不日，房东打来电话说，雌燕也飞走了，她最终也没有选择在小院的堂前安家落户。
我有些失落，却并不意外。燕子是有灵性的，我们这些山居几日只图小憩的匆匆过客，又怎能赢得它们的心呢。
或许，下决心在小院门前栽上五棵柳树，燕子才会喜欢上这里喜欢上我们，而定居下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