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尊师重教，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中国大地上，有村落就有学堂，远的不说，在海南在临高就是这个样子。家乡的学堂座落在村的西南角，学堂的左边是水田，前面也是水田，两片水田汇在一起，而后伸向远方，视野颇为开阔，都说风水好。传说，两百多年前，给学堂选址时，风水先生所选之地并非现在学堂所处之地，而是有所偏差。当时，村里人用牛车拉着建学堂的横樑来到这块地方，牛就站住不走了，任人大声吆喝也不肯走，人们问风水先生怎么办，风水先生拿出罗盘看了看，又抬眼向天望了望，接着掐着手指算了算，然后满有把握地说，此前选址有所偏差，现在看来，此地应是最佳选址，接着还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地念了一通，表情神秘而又庄重肃穆，然后，右脚一跺，大声说，上天所赐，神牛所指，风水宝地，从此以往，造福子孙，人才辈出!就这样定下堂址，人们按风水先生所指，开挖地基，建起学堂。
学堂落成典礼隆重而热烈，全村犹如过年一般，家家户户杀鸡宰鹅，操办酒席，好不热闹，外嫁女带着儿女挑着糯米糕回娘家。村里头人请来当地文化名人，堂里堂外，题写对联。庆典仪式上，全村男丁面对孔圣人，面对祖宗，三拜九叩，心意虔诚，期待从此以后，子孙发达，人才辈出。
愿望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学堂建成多年后，村里也没出几个像样的学子，顶多是时不时出几个断文识字、能摇头晃脑吟诵几句“人之初，性本善”和“之乎者也”的乡野读书人。为这事，多年后，村民还特意请来更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再度复勘学堂，看看是否有何差错。风水先生里里外外前后左右天文地理细心勘察，然后对村里人说，一切都好。村民问，那为何出不了人才。风水先生说，村子小，村民穷，请不起老师，孩子怎能成才呢，就是有神童也被埋没了!村里人想想也是，但又无可奈何。不知是村子造化还是时代造就，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村里开始出人才了，初中生高中生不说，还出了好几个中专生中师生，有的还上大学进修，成了大学生。村里人说，学堂开始显灵了，生产队长唐三叔说，那还不是托了新社会的福，托了共产党毛主席的福!
尽管村里逐渐出了一些人才，但比起周边的一些村子时不时有人考上大学，而本村顶多久不久出个中专生或中师生，人们不满足了。有一年春节时候，四面八方外出的人们返乡欢度春节，闲聊中，有人提到学堂和出人才的关系，有人说，村学堂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最佳，要多出人才，最好是搬迁学堂，说是曾让什么著名风水先生看过，最好的位置应在上村和下村的交界处。于是，第二天，村里摆起酒席商量此事，参加酒席者为外出干部和村里的头面人士。酒酣耳热之时，有人振臂高呼，搬迁学堂!造福子孙!多出人才!附和者众多，看那群情振奋的样子，好像是明天就要动工似的。酒席过后，春节过完，一切又归于沉寂。第二年又旧戏重演，大家又慷慨激昂一番，第三年又如出一辙，最后不了了之。这正应了临高人的一句俗语：“煮酒建学堂——啥都办不成。”意思是说，喝起酒来就说建学堂，酒气散去也就不了了之，还推而广之，做其他事亦如此，叫喊一阵，龙头蛇尾，办不成事。其实，对乡下人来说，搬迁学堂是一件天大的事，这涉及到钱，更涉及到风水，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解决得了的。所以，几年后，搬迁学堂的议论烟消云散，一切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学堂建成一百多年，始终没办过学，时代进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的孩子上学读书也只能到三四里外的大队所在地的村庄去上学。当看到哥哥姐姐们背上书包上学，我心里好羡慕，好几次，我也偷偷跟上他们到学校里看他们上课。六十年代初，在村里人的极力争取下，村里终于在学堂里办起了一二年级的小学，老师是村里的回乡初中生，是民办教师，课桌椅黑板是生产队的木工做的。我终于上学了!9月1日，我背上妈妈缝制的书包，和村里的小伙伴们踏着晨光，披着朝霞，欢天喜地的走进学堂，走进学校，开始我们的读书生涯。我们跟着老师读“aoe……”，特别带劲，童声稚气，清脆嘹亮，读书声传出好远好远，从此，古老的村学堂响起了朗朗书声!
时间很快就到了“文革”时期，破“四旧”立“四新”风暴很快就从城里刮到乡下。一天，几个调皮的年轻人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手拿木棒，进到学堂，说是要破“四旧”。在我们眼中，村学堂是一个庄严肃穆之所在，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高大建筑，屋顶转角处，四角翘伸，形如飞鸟展翅，轻盈活泼，走进学堂总有一种敬仰之情。什么是“四旧”呢，我和小伙伴们也弄不明白。只见那几个人把里面那些被认为是“四旧”的东西一顿乱砸，学堂正堂左右两边挂着的两张刻着一群读书童子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接着，又爬上学堂上面，对着那些飞檐钩角，又是一顿乱砸，眼看着一个弯弯的飞檐被打了下来，又一个钩角被砸，我和小伙伴们感到又害怕又可惜，有个小伙伴说：“你砸学堂，孔圣人会惩罚你的。”那个人说：“孔圣人是四旧，要砸的就是他!”就在危急关头，几个老人手持竹竿急匆匆地赶来，一边大喊着：“你个败家子!你个败家子!”一边操起竹竿对那两个打砸的人捅上去，那俩人见势不妙，赶快跳下来逃走了。那几个老人一边捡起被砸下来的飞檐勾角和那两张牌匾，一边口中念叨：孔圣人的地方你也敢放肆?!造孽啊!造孽啊!
“文革”后期，到处掀起办学热潮，大队办起附设初中班，村小学扩大成完全小学。村里人也不甘示弱，大家宁愿分红少一点，勒紧腰带扩大办学，拆掉学堂两旁的小厢房，在大堂左边建起五间瓦房，办起一、二、三、四年级的小学(当时小学学制为五年)， 学校扩大了，要增加教师，上级公社学区派来一个公办教师，剩下的是民办教师，由村里自行解决，我很幸运地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当时的待遇是，民办教师享受生产队里最高工分劳动力的待遇，外加每月5块钱的补贴，尽管如此，我仍觉得很满足。安排功课时，校长让我上四年级语文课，我一下子就蒙了：没受过教师培训，怎么一下子就上四年级语文课呢?我向校长说出了我的担忧。校长是本村人，他和蔼可亲地笑着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大家就是看到你在学校读书聪明，成绩好，作文写得好，才选你当老师，并且是选你教四年级语文课。”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硬着头皮也要上!记得教的第一课书是《冲破乌江天险》，拿到课本，我把课文看了又看，然后认真回味上小学高年级、初中、高中时老师教语文课时的情景，又虚心向校长和老教师请教，然后，夜以继日地认真写出每一堂课的教案。按当时的教法，上一课书，首先攻下生字关，掌握词语，用词造句，接着是流利朗读课文，归纳段落大意，最后是掌握全文的中心思想。按照这个步骤，我终于拿下了第一课。教学期间，校长偶尔也去听一下课，一课书教完，校长还表扬了我：“好，就这么干，你还怕教不好?这不是很好吗!”第二学期，县里举行全县小学生作文大赛，校长又说：“你好好辅导一下，争取得奖!”我在班中二十个学生中选出阿基同学参赛，我把在学校读书时写作文的本领都使出来了，先闯过公社学区选拔关，后来，我用自行车载上阿基同学到县里参赛。功夫不负有心人，比赛结果公布，阿基同学获得全县小学作文大赛二等奖!消息传来，我和阿基高兴坏了，校长和老师们高兴坏了，村里的人们高兴坏了。不过，村学堂的好戏还在后头呢，1977年下半年，国家恢复高考，这是读书人的一个天大喜讯，我马上报名应考。别的小学民办教师停课去参加高考复习，我刚当民办教师，我不敢停课，只能白天上课晚上复习，年底，高考结果公布，我考了个上线，没被录取。第二年再考，终于考上师范学校，与此同时，村里的两名应届生分别考上了大学。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一下子有三人考上大学中师，这在当地也是少见，周边村庄的人们夸奖不已。村里人太高兴了，人们来到学堂给孔圣人牌位上香，千恩万谢，都说，学堂显灵了，新时代开始了，村里的人才会越出越多!果然，从此以后，村里年年有人考上大学中专，那个取得全县小学作文竞赛二等奖的阿基同学后来也应届考上重点大学。更有甚者，后来有一段时期，村里同时出了8名科级领导干部、十几名教师、吃“皇粮”者众多、国营企业私营的工程师以及各种各样的“师”，在好多个村子确实出了一阵风头。村里老人说，这得益于村学堂的灵气，也有人说，得益于时代的发展，孰是孰非，莫衷一是。这是后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大地上，向“四化”进军的号角吹得震天响，干“四化”需要人才，出人才就要大办教育，办好教育就要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于是，乡村学校又掀起一阵建教学楼的热潮，乡下人各显神通，想方设法在自己的村子里建起教学楼，几年光景，乡下的教学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家乡的人们当然不甘示弱，在县政府部门里担任要职的家乡子弟很快就弄到建教学楼的指标。随着轰鸣的机器声，古老的村学堂在众乡亲的深情注视下变成了一堆瓦砾，没多久，在古老学堂旧址上，一座崭新的两层六个教室的教学楼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虽然为古老学堂的拆除而惋惜，但更为崭新的散发着时代气息的教学楼而高兴。我在县文化部门从事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时，国家正加大文化遗产保护力度，开展文化遗产资源全面大普查，县文化部门普查发现，大多数古老学堂让位于教学楼而被拆除，于是，遗留下来的古学堂都被定为县级以上文物保护单位。人们又怀旧了，又提起当时古色古香的古老学堂，为其惋惜，说是当年要是能留下老学堂多好!然而，时代在发展进步，古老学堂固然好，发展教育建教学楼也应该。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有所失，有所得。
事情就那么奇妙，九十年代建的农村教学楼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农村小学的并校运动又人去楼空。一会儿是村村建校遍地开花，一会儿是整合教育资源集中办校，当然这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都没错。看着空置的教学楼，村里人又想起往昔古色古香的古老学堂，有人提出，重新建起古学堂，供奉孔圣人，供奉村中读书的先贤，以表尊崇孔圣人和尊师重教之心。这次，村里人赋予"煮酒建学堂"这句临高俗语新的解说：煮酒建学堂，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大家说干就干，人人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筹集捐款一百多万元，2018年秋季，一座高大雄伟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学堂建成了，这学堂太漂亮了，以致于受到远远近近的人们众口一辞的夸奖。也许应了风水先生的预言：建新学堂，谋新发展，造福子孙，人才辈出!新学堂落成的第二年秋季，高考张榜，全村考上本科以上大学的学子共12名，另有大专生多人，村子再次在当地扬名。村里人欢天喜地，请戏班演戏几天几夜，赞颂孔圣人的功德和宗族祖先的功德。春节喜庆，学堂里香烟缭绕，人们在孔圣人和宗族祖先牌位前顶礼膜拜，歌功颂德。
时光荏苒，星换斗移，岁月洗礼，乡村学堂融入了乡下人的心中，乡下人的心心念念总离不开学堂。如今，古色古香的村学堂里，没有学校，没有朗朗书声，只有孔圣人和村中先贤的牌位庄严肃穆地端立供台上，他们惯看秋月春风，安享人间香火，默默地护佑乡下人心想事成，多出人才。
2023年3月26日
